太皇太后想了想,说道:“哀家让人给你看宅子,想住在哪里,你随便挑。”
唐芷漩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都想好了,不劳您费心。赏赐那么多,无论哪里的宅子,我都能买得起。”
太皇太后想想也是,便道:“那就等你想到有什么为难之事时,再来找哀家吧。”
唐芷漩再次道谢。推杯换盏过两轮,皇上那边即将宣布两国和谈契约正式达成,在此之前有个小休的时间,唐芷漩离席走向近处的湖边,想吹吹风让自己更清醒些。
没想到湖边已经有一人,更没想到是崔崭。
唐芷漩停在崔崭身后五步处,不知进退。她想起从偏殿出来时看到门口放着的药箱,里面有五瓶上好的伤药。虽然没有人告知她那是谁送来的,但她知道那是崔崭送的,即使她厉声说了不需要,他还是送来了,只是没有再打扰她一句。
她那时心绪不宁又惊怒冲头,对崔崭这个崔家人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但平静后就有些后悔,毕竟崔崭一直都在帮她助她……护她,她不能这般忘恩负义。
唐芷漩走上前去,站在崔崭左近,微微福身行礼,说道:“大哥,先前是我失礼,向你赔个不是。”
崔崭回头,似是刚才走神了,才发现唐芷漩就在眼前,一时表情有些混乱,不知是慌张还是紧张,又好像是没想到唐芷漩还会与他说话,点点惊喜洒在他面庞上,却又很快收敛了一切情绪,端方有礼在他面上重现,伴着他那一贯沉稳的语调:“不必致歉,那时……不怪你。崔家负你良多,我代崔家向你赔罪。”
说罢,他两手相交抬起,深深一揖。
唐芷漩微惊,连忙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大哥向我致歉。自入崔府一直受大哥照拂,还未曾谢过,岂能受这一礼。”
崔崭看着她:“照拂言谢,当是我对你说的话。”
两人目光相碰,这几年来府中诸事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现——
崔崭重伤后在自己的小院闭门不出,只在唐芷漩嫁入府中次日喝过一碗她敬的茶。时值深冬,崔崭的冬衣还是出征前做的,有些已经不合时宜,或因没拿出来晾晒而潮冷无法上身。明路向老夫人提起此事,老夫人交代给唐芷漩。唐芷漩有些诧异,因为崔嵬的冬衣在她还没入府时就已做好,为何大公子的完全没有做?但她并不会多问,只尽心尽力命人赶制冬衣,很快送去了崔崭的小院。后来几回寒暑,唐芷漩自然也看出老夫人的偏心,于是在每个冬季未到之前就早早为崔崭备好冬季一应所需,又因他的腿伤,送去的东西里还有护膝的托套、缝有活血通络药材的各类贴身物件儿,后来还送过一张唐芷漩亲手绘制的素舆图,其上暗嵌不少机关,处处方便崔嵬出行之难。
唐芷漩自入府后就被老夫人诸多挑剔,面上放手让她打理家事,内里设障找茬是常事。那时夏日里异常暑热,老夫人想要在水榭里纳凉,却嫌水榭不够宽敞明亮,命唐芷漩在七日内将水榭改建一新。唐芷漩一直表示时间太短,但老夫人只顾发火显威并不管其他。工期太紧,日头盛大时唐芷漩仍是亲力亲为地监督工匠们改建,眼看着人就消瘦下去,也晒黑了不少。过了两日唐芷漩再去时,发现需要改建的地方都撑起了大伞,百十来把又大又长的伞遮蔽了唐芷漩需要走动的路,她几乎不再会被晒得头晕目眩。那时没有人告知她这伞从何来,但府中常与制伞作坊打交道的便是明路,因为崔崭所用的伞需得特制。后来水榭改建完毕,所有的伞在一个夜里被悄然无息地收起,再无人知晓。再后来,每每唐芷漩忙于府中诸事,总有明里暗里的襄助伴随着她。
两年多的日子说长不长,可七八百个日日夜夜的相处与了解,体贴与回护,早已让他们深知对方的为人,即使接触不多却也有神交一般的情谊,如春雨润物,柔沁心脾。
于是两人的目光便都染了几分软黏,不过即使比平日里多对视了两个瞬息,仍然很快分开了相交的视线。
崔崭似是无声地微微叹息,说道:“大概所有知情人都猜到你要向皇上求些什么,所以已有人捷足先登,甚至对皇上说想要替你求个恩典。”
唐芷漩略想了想就明白了,皱眉道:“崔嵬?”
崔崭点头,将知道的情况清晰说出——
开宴之前,崔嵬前去觐见皇上,跪地先叩拜三次请皇上恕罪,说起唐芷漩此次之功,说起她与礼乐署的渊源,说自己是在路上偶遇唐芷漩将她救下,她撒谎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崔嵬并不知她是罪臣之女,还将她娶进了门。后来夫妻亲近相处之下才渐渐知道真相,却已骑虎难下,只盼她安分守己不要暴露身份,却不想她主动登台为国解围。崔嵬痛陈知晓真相后的担惊受怕,想大义灭亲却又念着夫妻之情而左右为难,今日唐芷漩登台比拼之举令他感佩,声泪俱下地祈求皇上看在她有功的份上,将允诺她的恩旨兑现——饶恕她私自逃离礼乐署之罪。
皇上听完面上没什么波动,瞥了瞥叩头不起的崔嵬,倒是笑了笑,说道:“朕要赏给她的恩旨,你要代领?”
崔嵬连忙叩头几下,说道:“臣不敢!但妻以夫为纲,臣便是唐芷漩的天!臣想行使夫君权责,代她请求这恩旨!”
正听着的唐芷漩一惊,忙问道:“还能代我求旨?皇上应了?”
“别急,皇上没有应。”崔崭忙说下去——
皇上笑出声,说道:“你这‘天’之上,是朕,朕才是你们所有人的天。你可以让她来求朕饶恕隐瞒罪臣之女的罪责,朕定然应允,但你代求,崔嵬,你当朕的恩旨是谁想代求就能代的吗?”
崔嵬惊得连连叩首告罪,伏地不敢起身。皇上轻哼一声,语气急转直下:“承和入你崔府当个平妻已是天大的委屈!如今你还敢在这为另一个妻求情?崔嵬,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崔崭没有再说下去,唐芷漩也没有问后来如何。方才还看见崔嵬出现在宴席上,想来也并没有怎样,有承和长公主傍身,崔嵬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的。
“即使皇上应下你所求,你离开崔府,”崔崭平缓地说道,“恐怕后面的事也难料。”
唐芷漩当然清楚,承和与崔嵬恐怕难以放过她,也许还会以隐瞒“罪臣之女”的罪名将她下狱,又或者将她送回礼乐署,以显示崔嵬的不徇私情。
“但你既已下定决心,我定当助你一臂之力。”崔崭说完看了看她,像是怕她拒绝似的又立即补充,“于国有功之人,不该下场凄苦。我没有官身,能助你的有限,钱财等物尽你取用,至于身份完全恢复良籍,镇国公可以帮忙,你大可放心。”崔崭想了想,又道,“为免崔嵬突然发难,还请告知离府的具体筹划与时间,我好安排一切,不至让你陷入困境难以脱身。”
唐芷漩凝视着崔崭,眸中闪过万语千言,却最终化作一句:“此后余生,我不想与崔府再扯上任何关系,你可知晓?”
不愿再做崔嵬的妻,不愿再当崔家妇。
崔崭,也姓崔。
仿佛有无形的手在他们之间推了一把,将崔崭刚才那些为她筹谋的一切,都推远了,散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