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絮默了默,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赵玉手背上,一下下的抚摸,似是要将上头高高隆起的青筋安抚下去。
关于赵家的事情赵玉主动提及很少,但每次追问细节,都比上一次更为惨烈。
赵玉贪念手背上透来的暖意,顺势将她的手圈在掌心,眸红如血,“这世道便是如此讥讽,三州遭难,我爹将府邸的下人裁了一半,吃穿一律缩减,悄悄捐了两千两银钱,最后却有人将此事拿来做章······说他素来贪功敛财,所以随意便能拿出这么多银钱。”
宋南絮心里闷疼,好人被恶人倾轧含冤而终,家破人亡,而始作俑者却屹立不倒,“既然证据被保留了自有翻盘那一日,那老仆现在人在何处?”
“京都。”
闻言,宋南絮细眉微蹙,京都离衡州隔了一个许州,单是车马走关道便有一千八百多里,就算是快马走一趟的路程少说也要一个月。
“姨母等过了中秋便要启程回京······”
赵玉言语略沉,看了眼宋南絮又道:“我托她替我寻到这人,取了证物,加上我手里的搜罗的证据,等回头寻到个合适的机会公之于众。”
“你不亲去?”宋南絮有些讶异。
先前是因为受了重伤,自己也不知晓他有一身好功夫,如今伤才好了多久,便将几个县翻了个遍,这样的本事加上有黄夫人财力掩饰一二,进京还不是件易事。
“这边的证物还没齐。”赵玉难得错开眼眸。
宋南絮狐疑的盯着面前的男人,自己出去一趟,他悄咪咪的将证据都搜罗的差不多,这会来了这么好的契机,他竟然又迟疑了。
男沉默不语,她立马明了,“可是因为我?”
赵玉凝视着身旁与自己齐肩高的少女,尖尖的下颚瘦得令人心疼。
若是从前,姨母现身之时,他定会果断借助黄家之力复仇。然而此刻,他多了一丝牵挂,平反之路危机四伏,怕自己不在身边,那人只手通天,终要查到她头上以此要挟。
他不怕被要挟,可却怕用她来做赌注。
赵玉的沉默,让宋南絮更急笃定,出言劝道:“你家这事······原本是没有契机,就单是个路引都极其难办,京都戒备森严,又不是使上几个银钱就能办,你的身份终究经不住细查,能做的只有等待,可如今不同了,有你姨母相助,她府上奴仆重多,你稍做易容混进去,让她与你一个假的身份,上下通气,也不担心事发,打铁要趁热,你爹的案件再过上载,到时候能记起这事的人只能更少。”
宋南絮看出他眼中的迟疑,又狠心激了一把,“我能照顾好自己和明哥儿他们,你不在我身边,我们反倒更安全。”
赵玉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片刻,心里有些堵,“容我再想想······”
见状,宋南絮未再劝。
赵玉是个聪明人,知道要怎么选才是最合适的。一日不能翻案,他便会一日一日的熬下去。
自己一介小小农女,无权无势,纵使有心也没有能力去助他,倒不如自己先开口让他能全心做这件事。
这天夜里,西屋的油灯彻夜未熄。
直至临近天明,焦黑的灯芯发出“滋啪”一声,骤然熄灭。
粗瓷油盏中的油已耗尽,升腾起一缕青色烟雾,案前的男人眼眸狭长,掺着暗红的血丝,一遍遍扫着手里名单,视线落在御史中丞杜诜上。
赵玉一夜没合眼,凭着自己先前的了解和记忆,将京中各处势力关系理了清楚,她说的没错,打铁要趁热,既然要翻案,便要从浪花里积攒一股暗潮,等时机一到将其涌出水面。
杜诜此人刚正,极有一身风骨,年轻的时候以死谏言,连遭贬斥,若不是先帝年纪渐大,觉朝中无这般敢言之人念他好来,恐怕此刻还在边疆牧羊。
圣祖有训,台谏官必须“君主亲擢,宰执不预”。
天子亲擢言官是“圣圣相传,家法不改”,宰相不得参与、干预台谏官的任命,凡是与宰相有血缘关系,学生或是曾举荐过的人一律不得担任。
可官场从来是蛛网密布,纵使这样,也不乏各种裙带拐着弯的搭上关系,与苏相那党牵连不浅,可唯独这杜诜是先皇指下的,如今年岁虽大,可在朝堂上也是举足轻重的人,因此与苏相爷不对付多年,也是最为清廉正直的谏言官。
当初赵家出事,整个朝堂除了与父亲交好的几个世交还出言几句,就只有杜诜极力反对早早结案,只可惜当时证物不足站不住脚,只拖延住半月。
但如今不同了,只要寻到常伯,爹留下的证据加上自己手里的,便有机会,纵使是一时翻不了盘,只要够持久,想来那位也不能坐的如此安稳了······
宋南絮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一出门就见赵玉正在套车。
此时不过卯时正刻,晨光微熹,男人挽着袖子利索给驴套头,一身黑色窄袖绣暗纹竹的袍子更显肩宽窄腰,如画的眉眼饱蘸露水颇有几分凌厉。
“怎么这样早?是要去哪?”宋南絮掩嘴打着哈欠。
赵玉回头见她有些茫然的立在房前,一双眼湿漉漉的,神色蓦然软了下来,朝她招了招手,“醒的正好,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赵玉笑而不语,只将她常坐的软垫铺在车沿,方才赶着驴车向村外行去。
驶出村口后,朝着县城相反的路驶去。
大约两刻后,驴车拐进一条小道。
路面新翻的泥沙,显示此路新修不久。路边,还有被露水打湿的钱纸,残缺地挂在枝头,透着几分清冷。
小道越走越深,周围也愈发安静,宋南絮心中有些毛毛的,不由得向赵玉身边靠了靠。
赵玉感觉到了她的动作,轻声说道:“别怕,马上就到了。”
驴车停在一座小小的山头前,赵玉先下了车,将宋南絮扶下驴车,从车里拿出一个青色小包袱,牵着她往上爬了一小段距离,直到两座坟墓映入眼帘。
黄色新泥环围,青灰色墓碑石崭新沉肃,只是与别的墓碑不同,这两块墓碑上空无一字,宛如无字天般静默无言。
两座新坟、无名······
宋南絮讶异地看向赵玉,“这难道是你爹娘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