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祁旭骑马到了神宫,此时神华门站着两个不该站在此处的人,两个灵人站在那里,明显是在等候他。士兵将箱子抬下来,安祁旭则理理衣襟,由灵人带领,走进了这所玄宫,走近了她。
一路上皆是心神激荡,他无见,高阁翠楼、清池粉荷,连青华宫外的灼灼桃花,他也暂时无暇顾及。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这份心思了。
中房内,坐的自然是他许久没见过的羽冰落,她此时身上穿的是一件常服,飞龙腾天玄色锦袍,衣色最重,映得她脸胜白荷,一头银发抬头之际微微飞舞,如同日光下的湖面被微风吹起,与金丝绣就的金龙交相辉映。
她恍若一座水晶打造的神像,应当高高摆在庙堂之上,接受他的朝拜,她只需一句话,这整个六界,都应为她付出所有。
她眼中的光辉比银发、金龙还盛,似宝珠、似利刃,笑时万物应羞,怒时六界实惧。
就在他望进她的眼睛那一刻,恍然大悟,他只有把火灵凤凰玉抛在脑后,把春临镇抛在脑后,甚至把青龙军、西极寒川抛在脑后,才配得上她这真心的、充满善意的笑眼。
可青龙神君的官服挂在他身上,他是一位神领;缙绤之子的名号箍住他,使他头脑清醒——他注定不能像寻常男子那样,不顾一切地对她好。他也明白,他如今能站在她面前,能被她记住名字,都成于这些。
他依旧是跪下,行礼,心底的爱意在低头之际消耗尽,再抬头时,他又成了那个无可挑剔、淡笑面对万事的青龙神君、缙绤先神之子、安游士、神城第一公子。这些都是安祁旭,他必须承认,他无法再变成别的样子。
羽冰落从位子上起来,离开半步,抬手笑道:“起来吧。”看着他站起,才发觉自己站在略高的地方,竟也只能和他平视。无端的想起很久以前她见他的那一面,那时他已经比自己略高了,说话一派谦逊有礼。
可如今,她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不抵他。她往往做一件事、说一些话,都要思量许久,去揣测对方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他呢,大概是不必的吧。
听完他说的春临镇一事,灵人很知她心意地递上一杯茶,她只用很省事地说:“神君劳累,请喝。”安祁旭不如那些畏惧她的人一样恭恭敬敬地谢她赐茶再喝,也不像那些无礼之徒直接喝下。
他朝她拱拱手,笑中含敬,又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以表谢意。这样的场面,羽冰落很久没见过了,突然觉得有些亲切,她曾经在军营里,与将士们笑谈着如何杀敌时,似乎也是这样的。她也没忘,当日他赠他的竹叶。
“镇中皆称,此等灵宝,应当献与尊神。尊神心系子民,神民也敬重尊神,臣这才扰尊神处理事务,前来求见。”说的是官腔,却徒生出一份挚友谈论的意境出来。
羽冰落看了一眼凤凰玉,的确是万年难得一出的宝物,她没有在意这个,更在意的是他的另一番话,“那依神君所说,镇中因出这玉,不少人家都是寸草不生?”见安祁旭点头,狠皱眉头:“无赐民福,怎能算是灵宝。”
“若沁,将这计入神,再去传我口谕,让水神去春临镇降灵雨,从神调出两千两,安抚百姓。”语气严肃中带有怜悯之意,安祁旭坐在下首,望见她手边茶盏中吐露微弱热气,自他进来后,她那杯新倒的茶就未碰过。
安祁旭拱手向她,感叹道:“有尊神为首,万民有幸。”羽冰落微笑不语,眼中担忧随着若沁的离去渐渐消退,开始关心起这个刚刚回来的青龙神君,这个他:“神君一路辛苦,又费法收了火灵玉。其实不必立马来见本尊,大可在府中休息。”
安祁旭并没有垂眸相待,反而一双眼睛紧紧望着她,那其中的意味,她好像见到过许多次,可她从来不懂。那人声音堪比昆山玉碎,却又带着初升旭日才有的朝气:“臣,忠于君、敬于友,便是卯时前不过凡时一刻臣才赶到,只要您愿意召见,臣也会立马进宫。”
他顿了顿,又道:“数日不见,尊神可还一切安好?”见羽冰落未察觉到什么,松了口气,心底却无端地漫出一阵苦涩出来。他到底想怎么样呢,要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个很明显什么都不懂的女子,他对她的心思吗?
羽冰落微笑道:“一切都好,劳……你记挂着。”看到花瓶里插着的几枝桃花,才想起一人来,“只可惜溪儿随幻尊去凡间了,若她在宫内,听闻你回来,定要高兴半天的。”
这样一说,两人都想起了安祁旭答应兰溪的事情,羽冰落道:“我会派人将溪儿拜你为师的事散布出去,登时你再接她入府小住,这可惜到时可能会有风语传出,实在不行,便……”
“我从不惧这些,请您放心。”羽冰落这才放心下来,又道:“青龙军中所生之事,你都已上奏到我这,我已看过。”
“你做事,我自然放心。”这话说的实在太大了些,安祁旭愣神一瞬,随即眼中欣喜之情几乎都越到了羽冰落面前,他只好故作不敢的样子低下头。
“我虽与你交集不如与旁的神官多,可觉得你是字字珠玑,你的那些话也合该入入庠。”这时安祁旭已经理好了情绪,抬头望见她熠熠生辉的眼眸,听她兀自笑道:“对我而言,你便是我良师、更胜我益友。”
安祁旭只觉得身上出了一层如鳞片似贴在身上的热汗,甚至有些怀念西极寒川起来,“吾,一为神界民,二为尊神臣,三为落灵友,已是大幸之事。民、臣谏于君,友相助于友。吾实不敢为您之师。”
“无长无少,与之师道。可你既有了溪儿一个徒弟,定是不愿再收了。”明知是调笑之语,安祁旭却突然害怕她真的会不开心,连忙回道:“若有用得到吾的地方吾定全力以赴,只是……”
他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借口出来:“听闻您曾称家父为缙师,吾实不敢再为您师。”
羽冰落既有了台阶下,便也就做出思索片刻,说道:“既如此只能称神君为友了。”
两人不知想到什么,同时望向对方眼眸,直视半晌,变突然一块笑了起来。一方春花始生,一方日渡寒梅。旭日东升,招生了春花,又融化了寒梅上的薄薄冰霜,自此以后,旭日所在之时,便只有红梅,再无“寒”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