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叙芳以前娘家是富农,还差点评成地主,其实家里只比一般人稍好点,那个遭遇她有体会,从心里她对程增福与她娘家相似的遭遇总有点同情,尤其是已经死去的程永安和她的已经死去的父亲有些相似,她父亲曾经也是队上懂点风水看相算命的人。嫁来白雁五队以后,也不敢和程增福家多说话,增福家里人和生产队大家平日来往比较少,唯一一次可以和秦正高儿子结亲,改善关系的机会又这样被知青给误了,她也为他家感到可惜又无奈。韩叙芳也以为程增福是因为女儿没靠上吃供应粮的人,没攀上高枝丢了面子,抬不起头了。私下里,她同样对程夏有着好感,因为她很懂得克制自己,又不讨厌,说话做事也很有礼节。这天傍晚,“鬼头鸟”钟向尧刚好打了只野猪獾,请他们去吃夜饭,陆选南夫妻二人和儿子一起,在钟向尧家吃了饭,夫妇二人想明早孩子还要上学,又没人看家,不放心,就急着回来。钟向尧又让他们拿了一个腿猪獾肉,夫妇二人谢过,三人一块往回走。

天上的月亮晕晕暗暗的,不太明亮,四周朦朦胧胧的还能看得清,他们没打火把,路上已经没有人,他们从公房的坝子路过的时候,韩叙芳不经意的往坝子外三十米外大石头旁方向看看,巨大的黄桷树黑黝黝的枝干下,好像吊着个人一样的东西,韩叙芳顿时吓了一跳,浑身冷汗,赶快抓着丈夫的衣服叫他往那儿方向看,陆选南也看到了,顿时也被吓着,一定是个人!三人怔怔的站着,片刻回过神来,还是男人的胆子大些,陆选南马上拉着韩叙芳,跑过去,陆运红跟在后面,用身上的打火机打一看,是人!是谁在这儿上吊?小菜花的衣服,分明是个年青女子,好像是刚刚吊上,手脚还在有些挣扎发抖,因为树枝不太高,挂得也不高,陆选南二话不说,把猪獾腿扔在菩萨龛下,马上让韩叙芳抱住女子的脚使劲往上托,韩叙芳战战兢兢的死劲抱着往上举,陆选南迅速摸着爬到菩萨龛的顶部,抓住绳子,所幸绳子也系得不牢,一下子就拉开,上吊的女子一下子滑到韩叙芳身上,两人同时摔倒,韩叙芳吓得魂不附体,陆选南跳下来,一摸女子,身上还是温暖的。有两个大人在旁,主人公倒是不怕,他忙帮父亲打火机一看,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程夏,三个人惊得叫起来,陆选南忙忙的把绳解开放平。程夏眼睛斜睁着,一动不动,嘴角流着涎,但是手还在抖,二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抢救,只是直觉到她还能回阳转来,韩叙芳无师自通的解开她的衣服,手忙脚乱的帮她揉着胸口,大约两分钟,程夏忽然呛咳一声,吐了大口似水非水的浅红色的东西,眼睛转动一下,无神地看了他们夫妻二人一眼,流下两行泪来。

韩叙芳试试他的鼻孔,有呼吸了,胸口也在微微的跳动,忙把她抱在怀里,小声的安慰:“丫头,有什么想不开的,走这条路啊?”

陆选南让韩叙芳别作声,他已经大致明白了原因,既然程夏回阳转来了,此事就不要声张,否则明天如果传出去,更让他们家雪上加霜,在生产队里过不下去。他让韩叙芳和儿子就在这里暂时陪着程夏,他马上去程增福家找他们夫妻二人来,韩叙芳还有些害怕,可有儿子在,倒也能壮胆。于是陆选南三步并作两步向程增福家跑去。

程增福家里早已吹灯睡觉,听到狗叫声,又听到有人在屋外小声的他的名字,程增福疑惑的答应着,然后点亮灯,起来,问谁,陆选南忙告诉他,他走到堂屋开门,可走到堂屋,一看,门什么时候半开着,他吓了一跳,赶忙让陆选南进屋,疑惑地望着他,陆选南小声质问:“五哥啊,你还在睡?你知道你程夏在哪?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啊?她在睡觉啊?”

“还说在睡觉,你马上去看看,有吗?”

此时杨代晴也已经醒,听着堂屋二人的对话,急忙点灯一看,隔床上根本没有女儿的影子,叫着慌忙披上衣服跑出来,陆选南说:“哎,你们啊,怕马上给她准备棺材了。”

他把事说了说,三个人马上往公房奔去,原来一家人刚睡一会儿,程夏什么时候偷偷的摸着起床,打开门出去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三人来到菩萨龛前,程夏已经醒过来,急促而又微弱的喘着气,程夏的母亲一下子哭了出来,程增福和陆选南忙止住她,别把事声张,然后几个把程夏扶起,让程增福背着,快快的送回家里,幸好路上没碰到人。陆选南让韩叙芳陪着程增福他们回去,自己把孩子送回家,再过去。小四花猫不回去,说想去看程夏姐,陆选南犹豫了一下,然后狠狠的小声告诫他说:“今天晚上的这个事你不准对任何人讲,包括你三姐大哥,晓得不,要不然,我打烂你的嘴。”

“要得,我不会对人讲。”他忙忙保证。陆选南听了,让他一路跟着走。陆选南虽然平时对小儿子凶巴巴的,可小儿子的学习莫名其妙的越来越好,让他心里有些奇怪,平时暗中留意着小儿子,发现小儿子对人承诺是很叫人放心的,比生产队里的人更还值得信任。

到了程增福家里,程增福把女儿放到床上,躺好,盖好被子,程夏依旧只是流着泪望上上方,一言不发的。她弟弟程林也醒了,和陆运红挨着,茫然而似懂非懂的看着床上的姐姐,杨代晴用热水帕敷在女儿的颈上,坐在女儿旁边,这才再也控制不住滴滴达达的抽泣开来:“都是那个畜生害的,把人害了,就一走了之。”

程增福也抹了抹眼泪,陆选南问:“大不了就是年青人恋爱不成散伙嘛,怎么会弄到这一步?”

韩叙芳说:“五伯五伯娘,毕竟没出事,没出事就是好事。丫头的这个事,你们应该多多开导开导,再让她就这样成天窝在家里,还会窝出事来的。哎,当初,他让他替他做媒来向你们求亲,我就没做,不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事情不发生已经发生了。程夏这么好的姑娘,以后还愁找不到好人家吗?”

生产队里从来没有人对他们这样说过话,遇到的基本都是嘲笑和幸灾乐祸,程增福老婆听着,一边抽泣一边说:“三婶,你是好人,我们这辈子,苦啊……呜呜呜。”

程增福闷声擦着眼睛说:“这是我们自作自受,自己养女不教的报应。”

“五伯,不要这样说,谁家不会遇到麻烦?有什么,说出来,我也帮不了你们啥,要不等程夏好些,让她到我家住些时候,我问问,开导开导她。”

程增福的老婆还在抽泣,对韩叙芳说:“三婶啊,你不知道啊……呜呜…这个事情……你们是孩子的救命恩人了,就不瞒你们,她,她有了……那个畜牲的……”

“有多久了?”

“两个月了。”

陆选南夫妇全明白了,大家一时都没了话。这事对一个年青姑娘来说,太可怕,可能这一辈子完了,看来虽然已经把她救回来,这辈子她活着也是更大种折磨。好半天,韩叙芳小声说:“要不先这么办,你们看行不?弄一点药来,先吃了,打掉,再说。”

“哎,可是,哪儿弄药啊?传出去……”杨代晴叹着气说,女儿救转来了依然还是个难题。

大家又陷入了沉默,两个男人似不知所措,两个小孩子在墙角的凳子上互相紧挨着互相攥着手,瞧着大人们的一举一动,煤油灯或明或暗的亮着,韩叙芳许久又说:“我去找大队赤脚医生王医生拿点药,就对她说,我又有了,现在不想要了……”

“嗯,这是个办法。”陆选南马上说。

“……这样,这倒是,哎……你们……”

“先就这样。”陆选南说。然后他又和程增福夫妻二人聊了一阵,要他们明天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才好,而且幸好今晚到现在生产队没有别的人知道。然后韩叙芳又坐到程夏床前,摸着她的脸,程夏依旧一言不发,哽咽着,流着泪。韩叙芳安慰了她片刻,然后告辞离开,已经接近半夜了。

三人又从公房坝子外经过,才想起从钟向尧家里带来的那腿猪獾肉还落在菩萨龛面前,忙折过去找,果然还在,没被狗叼去,陆运红忙拿着,韩叙芳再看看这棵大黄桷树,说:“这树不吉利,能砍掉最好,不然以后说不定还会出事。”

“这关树什么事?”陆选南说。

今晚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主人公象忽然长大了一头,他暗中咀嚼着,分析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根据自己没完全听懂的大人们刚才说的话,和自己知道的事情补充着中间的因果衔接关系,他非常后悔当初给知青捎信给程夏,还给他出谋划策,他几乎以为是自己把程夏给害的,把自己也当成罪人,不敢吭声,对知青的好感基本丧失干净了。

之后的一切,陆运红就没再详细知道,只是听说程夏依旧没有在生产队里出工,几个月后,她在她母亲杨代晴的安排下,有人给她做媒,悄悄嫁给了远远的一户人家。过了好久,才听母亲说,程夏居然嫁给到他外婆家大坪公社的生产队,一个叫曾洪强的男人,离外婆家也不远。为程夏的名声着想,母亲虽然听说这事,也假装不知道,还告诉他,也不要对人去传。曾洪强比程夏大近十岁,是几乎步入光棍序列的人,程夏与知青的爱情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堆草场里忽然起一场火,所幸生产队里正忙于割收稻谷的稻草大部分还在田里,没来得及安排人挑到堆草场,累了一天的陆选南和社员们都刚回到家,听到在屋后采菜的韩叙芳叫喊,陆选南忙跑出来,接着他大声喊,附近七八家人都先后拿着水桶赶到,堆草场里原来的陈草料不多,等大家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并且知青住过的看管房也烧成了光架子,只剩下土坯。秦正高赶来,大家望着已经化成一片灰的草料场,怀疑是哪家的小娃娃干的坏事,也有可能是阶级敌人的破坏,可大家都打了一天的稻谷,累得不得了,幸好基本没有大的财产损失,只好讨论一阵,散去。第二天,队里决定,今天的稻草不再运到堆料场集中堆放,全部分配到户,因为稻草又多又不值屁钱,由生产队指定稻草区域,大致平均,各户自行去挑回家堆放,至于喂牛的社员,多分一份。大家也没有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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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稻谷收割基本结束时,然降了一场大雨,于是堆草场烧过后的黑灰被冲旁边的地里,看管房的土坯也在雨水中倒掉了,一场火和一场雨,好像老天爷要把这痕迹全部抹去,堆料场、知青住过的屋和知青这些概念,在大家的记忆中开始渐渐远去,一切归于平静。

秦正高接任队长,最大的事情就是开会,每逢生产队春秋两季开始农忙的时候,他的会就开始多起来,或是到大队开会,或组织几个组长队长开会,一开就是一整天,因为和陆选南私下矛盾从没解开,大多数开会的时候,他设法把陆选南支开,让他监督带领社员们劳动,陆选南与他们二人本就合不来,有时也干脆不参加。他们开的是地革委精神研讨会,县革委精神传达会,还有批判总结会,大家栽秧割麦和犁田,最劳累的时候,也是他开会最集中的时候,当然,开会期间每天的工分和生产队最高工分是一样多的。再不然,就组织几个人召开沉痛悼念斯大林同志逝世二十四周年,怀念列宁逝世五十三周年;本队地主已经死了,他又把隔壁胜利大队和驻马大队的几名还在世的地主的名字拿过来挂在嘴边,隔空批斗,社员们开始对他们几个人偷奸躲懒的高尚理由厌恶了,秦祖寅的哥哥“补锅匠”秦祖年则背地里挖苦秦正高,说他是把别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哭,消息传到秦正高耳朵里,秦正高一肚子火不好发,想就这句话给他个帽子把他打下去,但他就是那种又顽又臭的样子,动不动装病,把这个残疾老头莫奈何,加之反感他的社员太多,他只好假装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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