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队里最让人羡慕的两家人,是副队长程永华和三组社员韩仁清家。程永华有一个表叔,叫张国荣,在县里工业局工作,据说是工业局当科长。也就是说,张国荣是程永华的城里亲戚,而且是当官的,所以有人怀疑程永华家富,也有他表叔暗中接济的原因,而程永华从不否认,遇到众人的猜测,他只是微微的笑而不回答。只是大家都几乎没见过他的表叔来走过,或许人家当官的就不会下乡来,很正常。另一家韩仁清也让人羡慕,也是他有位市里的亲戚,是表弟,在云津地区国营糖厂上班,还是一个生产班的班长。老一辈解放前就过世了,五十多岁的冯世明和秦仁清虽说隔了两代,并没有一代亲二代疏,他倒不嫌弃乡下的穷亲戚,加之秦仁清常去云津市里看望他,他也经常下乡来走耍。冯世明经常到白雁五队来,不少社员都认识他,他见了谁也是姑妈伯娘三哥二弟的叫,于是全生产队几乎都成了他的后家,全社员都被他当成娘家人。大家之所以都和他亲近,一方面是结识城里人为荣,另一方面在农村,糖很稀奇,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队上往往才按人头分配,到手每人也就那么一二两。而他是糖厂的,如果谁家有点事,私下找他帮忙买三两斤红糖,他是能办到的。

全队近三百人中,原来只有程永安一人的成份是地主和反动派。程永安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头,戴着眼镜,是因为他祖上解放前有许多田,每年还雇人种田,而他本人还加入过国民党,后来被划为地主反动派的。另外还有前几年在开会的时候,糊里糊涂的把一张印有“最高指示”的报纸撕来裹叶子烟抽,被人发现,打成现行反革命的二组的社员钟德,以前每回开会的时候,和程永安一块被押到现场批斗。最近程永安腿脚风湿走不动了,钟德得了脑瘫动不得,加之大家对重复的批斗厌倦,于是生产队开会时几乎就只学习语录和唱歌了。

程永安是队上唯一懂得风水、会做法事超度死人的人。前年,他已经把自己祖上私藏的两本风水《撼龙经》、《金锁玉关》以及其他一些经交出来,当作悔罪、改过自新表现,所有被队长当众烧掉。大家在队长的带领下,都认为封建迷信在白雁五队已经被彻底扫荡,程永安也再不敢对人说自已懂风水,每每有人问起,他都说自己早忘了,还当面背颂说:“封建迷信要不得!”

可是,队里哪家修新房,择屋基,还有人在夜里,偷偷的去敲他的门,请他给指点,看日期。这个时候,他慢慢点上灯,起来,许久开门,仍然首先说:“我早就忘了,早就忘了。”

等人家再三请求后,他才勉强答应第二天假装路过,可以去看看,然后望望门外有没有人,然后再收下来人送的一封白糖的礼仪,来人千恩万谢的悄悄离开。

队上的人一般不和地主程永安公开来往,但是,主人公的小伙伴三三有个伯父,也就是秦祖寅的哥哥秦祖年,却偏要和这位地主来往,秦祖年六十多岁,和妻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五年前他妻子生病死去后,他就一个人过活,加上腿上有毛病,使不上力,没在生产队里做活。他有自己的手艺,就是补锅,绰号就叫“补锅匠”。每逢赶集,他都早早的,一瘸一瘸的到五河场上,把铝皮拿出来,把补锅摊子摆好,生上煤炭火,拉着风枪,把各处收集来的铁屑融化,每补一个铁锅洞,他收两毛到五毛钱,每场都能有点儿收入,然后每月交十元给生产队,生产队按正常劳力给计算工分,分配粮食。附近周围的社员们,谁家锅烂了,有的就直接拿到他家里,他一个人的生活,还自在富足。生产队里的事,他几乎没参与,生产队里批斗大会,更从不参加,一个人无聊没事的时候,偏要顽冥不化地找程永安闲聊,两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说解放前的事,或干脆就是坐在一起,什么话也没有,也默默的抽烟打发时间,韩开国三番五次要他和程永安保持距离,不要站错了立场,他就不理会他的忠告,并且骨子里瞧不起副队长秦正高,尽管秦正高还是他的堂外甥。秦正高派人命令他来参加大会,他就假装在家里头痛病发作,不来,秦正高故意派两个人用箩筐把他抬到会场来,他一言不发的,大会开完,还要把他抬回去,几次过后,社员们不干了,韩开国和秦正高把他没办法,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当韩开国和秦正高不理会他了,他却又故意抽着烟,从会场外经过,把头伸进来他冷眼旁观瞧上一眼,又瘸着脚一声不吭的离开。

小四花猫家里有三张床,大哥陆运新和父亲同住一屋,他和父亲各一张,小四花猫平时偏要和三姐、母亲挤一张床。陆运新已经在中学念,除星期六回来晚上睡家里,平时都在学校住。每天晚上,小四花猫挨着母亲睡一头,三姐睡脚下那头,小四花猫总是很好动,老是睡不着,就翻来翻去的蹬着三姐,三姐马上告状:“娘,你看嘛,他又蹬我。”说着,就狠狠的蹬回去,然后姐弟二人在被子里用脚互相报复,直到都被母亲教训才消停。夜里十一点了,他还在被窝里满脑子无名的兴奋,母亲也就教他唱《盼红军》或者《歌唱二小放牛郎》催眠,教着哼着,好不容易在母亲身边睡着。

最期盼的是在晚上在床上听母亲故事,讲《安安送米》的故事,这个故事姐弟二人听了四五遍,还没听够,只有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小主四花猫才能安静下来,隔三差五,还要缠着母亲讲,母亲挑亮煤油灯,一边给姐弟二人补衣服,一边讲故事,最后这个故事母亲讲上句,他都能接出下一句了,还听不厌。这大概是母亲会讲的唯一的故事,母亲也是小时候听外婆讲的。小四花猫知道了,好想马上想听外婆亲自讲一遍啊。

“外婆好久来我们家?”

“不知道。”

“安安为什么姓姜呢?”他问母亲。

“因为安安父亲姓姜。”

“我可不可以姓姜呐?”

“不可以,你姓陆。”

“我想姓姜。”

“胡说,笑死先人。”

“你想做安安就明说,你会偷米吗?你会把米放在土地神后面吗?早就自己煮来吃了,人家安安还会当状元,你当得来状元吗?好笑人。”三姐蹬一脚,说。

“你胡说,你就是那个恶婆婆。”他也狠狠的蹬三姐一脚,两人又互相蹬几下在母亲的喝斥下才罢休。

他有时也和父亲睡一起,但父亲只能讲与鬼魂相关的故事,而且讲的是他亲身经历的,他爱听,可也怪吓人的:

“那一年,我的三伯,你喊三老爷,现在已经不在世了。他升天的时候是晚上,我那时还小,十多岁,跟着你爷爷去他家帮忙, 半路上,经过三组那片树林坟地,四周黑黑的,忽然听到坟地里约三丈远的地方,传来两声咳嗽的声音,那声音啊,就象你三老爷平时的咳嗽啊,我们被惊着了,赶快走啊,到了你三老爷家,他已被家人穿好寿衣放在门板上,第二天,阴阳先生来,选的开挖金井的地方,恰恰就是头天晚上我们听到有咳嗽声的地方……”

“六四年,你爷爷又病重,家里也没吃的,后来身上肿啊,要离开的那两天,我去你外婆家里找来两把米,煮了一碗稀饭,他只喝得下去米汤,稀饭都吃不下的,第三天晚上他就走了。那两天总有三只乌鸦,就在门外的那棵榛子树上叫啊,叫啊,扑腾来扑腾去,晚上叫得更凶,咱们家的狗,也老是对着天上嘶叫,象人哭一样,后来听你二组那个五大伯说,你爷爷走的那天晚上,月亮蒙蒙亮的,他在公房下边的田埂上看一个影子,象你爷爷,拄着拐杖在前面走,他喊他,他没答应,走得更快,没一会儿就没见着,结果第二天知道你爷爷走了,你五大伯可能是看到他的魂啊,是去收脚迹的。”

小四花猫首先感到的是恐怖,然后鼻子发酸,问:“我为什么没见到爷爷。”

“你爷爷死后几年,你才出生的。”

“那一年,有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往大队小学去的路上,听到旁边白雁林中新坟旁传来很惨的,奇怪的叫声”

小四花猫每次总想听,可每次总吓得大气不也出,一边听一边拉上被子,连头带脑蒙住,只留两个眼睛偷偷看一眼黑暗的窗外,又赶快缩到被子里,被子就是铜墙铁壁,任它再凶恶的鬼怪也能被挡在外面。但大白天,他再不敢往那父亲说的条路上去玩,然后把这些鬼故事也讲给几个小伙伴,向他们炫耀自己的父亲不怕鬼,然后重点告诫他们别往去小学的路上去,那里有鬼。

星期六,在五河中学住校读初一的大哥陆运新回到家里,那是小四花猫很快乐的时候,大哥放下包,他最爱翻哥哥包里,因为哥哥包里有时会藏有小人:比如《收租院》,或者《黑人小兄弟》,或者《王二小的故事》,然后让大哥对着每页画讲来听,然后跟着大哥背上背篓,去割猪草,大哥一边割草,一边继续听他讲那些故事。小四花猫拿上一把镰刀,胡乱割些草塞在大哥背的背篓里,也没谁责备,他们把割的猪草背到生产队的养猪场,每五十斤猪草可以记一分半工分,养猪场收猪草的八婶过完秤后,总要夸奖大哥陆运新几句:“好能干哟,挣工分了,啧啧”。这个时候,小四花猫忙从背篓里找了自己割的猪草,大约有两三把,把自己的功劳和大哥区分开来,对八婶特别强调:“这是我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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