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一把推开丹房门时,滚滚热气如有实体,过分亲热地舐了一下他的面庞。
丹房中阳气烈烈,炉火极旺,就算曾有鬼气阴魂残留,也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火舌一闪,把丹房中人的面部都映得统一地发着红光,太过浓烈的光焰将人的表情模糊化,因而,九枝灯看不出周云烈在想什么,周云烈也同样瞧不出九枝灯的心思。
周云烈双手沿身侧垂下,道:“山主,此处气味浓烈,不适于您在此久留。”倒是一副真心为九枝灯考虑的口吻。
九枝灯面对熊熊炉火,负手而立,那点暖根本不足以融化他眼中的冰霜。
……那杀人的枪法路数,是周北南的,绝不会错。
当年天榜之比,他与三首徒均有交手,周北南与师兄又是至交,因此对于周北南,他比旁人更要多出一份了解。
根据尸体上每一处翻开的骨肉,九枝灯甚至能构想出他运枪的轨迹。
月光之下截杀第一人时,他该是单手握枪,出枪如游龙;起手先挑再削,亦是他最常用的路数。他左手握枪,右手接月,枪刃割碎空气,自巡夜人后腰斜向上刺挑,那人猝不及防,连惨叫也未曾发出,手中灯笼便连带他本人一起被挑至半空,一刃鲜血凌空喷出。
枪尖悄无声息地切开第一名巡夜者的心脏后,周北南手一抖,轻而易举将残破的躯壳甩至漆黑的海潮间,沾染了心头血的枪在空中划出霜雪残影,又划破了他尚未反应过来的同伴的咽喉。
在那之后,周北南大概是被血激得丧失了理智,将枪尖朝下,拖曳着枪身,一摇一晃地往一处魔道弟子的守夜点走去。
枪尖在白沙滩上留下的划割浅痕里掺着血,很快便被上泛的海潮吞下,了然无迹。
应天川枪法倚赖一套心诀修炼,向来密不外传,能修炼到此等地步,且一出手即是凶招,再结合种种熟悉的枪法路数,除了一个周北南外,九枝灯想不出旁人来。
他来不及去想周北南为何会变成鬼魅灵体,以及他是如何遁出蛮荒的问题,他只知道,若杀人者是周北南这一猜想无误,孟重光也极有可能已从蛮荒脱逃成功。
思及此,九枝灯心跳霍然加快。
那么,师兄……
他收于袖内的双拳发力握紧,眼珠被炉火和心火同时染上了一层血腥。
若是师兄也出来了,那么他不管周北南现在是人是鬼,都要生擒于他。有此人在手,他便有了和师兄谈条件的资本。
一旁的周云烈温声催促道:“山主,请。”
九枝灯拂袖:“周川主,敢问你这一炉炼的是何药?火这般旺,就不怕毁了丹炉?”
周云烈答得自然:“是梅花丹,为着炼出真髓,必得加强火力,善加锻炼,放能得出好丹。”
九枝灯略略颔首,迈开步伐,打算朝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转身瞬间,他骤挥袍袖,流云飞卷间聚起一股澎湃之力,反手一指,六脚丹炉铿铿怪响一声,其中三脚竟被齐齐斩断,朝侧旁轰隆隆翻去!
刹那间,周云烈的表情山崩地裂,双目瞠瞪,颈部像是被人扼紧似的,发出咕噜一声闷响。
——凡鬼类,属阴畏阳,若沾阳火,定会灰飞烟灭。
然而九枝灯一进丹房便有所察觉,眼前此火乃八卦火,外为阳火,内为阴火,正是借了内外交融、阴阳协偕之象。
寻常炼丹也有使用八卦火的,然而据他所知,梅花丹是至阳丹药,绝用不着阴火。
周云烈令周北南于八卦火间藏身,着实是一步妙棋。
但他终究还是漏算了一步。
他以为八卦火一类的知识,九枝灯这等剑修不会知晓,却不知昔年在风陵山中,九枝灯剑、阵、咒、符、器、体,六门均有造诣,辨阴阳,降鬼魔,他最明白该如何做。
九枝灯瞬步踏至丹炉顶部,一足踩紧鎏金雕蟾的铜炉盖,袖间抖出三枚剪成婴孩形状的黄纸符,拈指一扬,纸符刷拉拉飞贴至铜炉三方。
在落地后,纸符竟似孩童哭闹似的,咕咕咯咯发出一连串怪啼!
旋即,丹炉里发出一声略带痛楚的闷哼。
藏身于阴火之间的周北南自从九枝灯进入丹房后便屏敛了气息,静听九枝灯有何动向,在他似要离去时,周北南心神稍松了一松,却不想下一刻,丹炉便向侧面倾倒而去。
他心中警钟大作,本能想要立时遁出炉中,却陡然听到一阵聒噪难听的婴孩啼哭声,转瞬间,他便觉头、足、手沉重如灌铅,口唇僵硬,头痛欲裂,体内灵脉俱化为了水银般的滞重,竟是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与陆御九相处多年,他对诸般与鬼族相关的花样已烂熟于心,又岂不知此物是什么?
……引魂纸,以新鲜婴尸油浸过数日的黄符纸,搀朱砂绘就,专作引魂之用,三枚齐发,正把周北南的灵魄自三方牢牢牵引住!
周北南正心慌气短之际,突觉身体一阵松快,制住他的符纸竟像是失去了效力似的,他不及多想,闭眼往外一挣,再见天日时,双目一阵昏眩,但头脑仍是清醒。
……外面还是艳阳当头,他出不去!
他睁着一双血目,踉跄几步,灵体穿透墙壁,栽到了丹房隔壁的小室去。
既已动手,九枝灯也不再顾及什么,抬手便轰塌了半面墙壁,元婴威压震荡开来。却只将周云烈压得双膝跪了地,小室那头,周北南已逃得没了踪影。
地上三枚婴灵符纸正被方才骤然升腾而起的至阳之火炙烤,烧得只剩下断肢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