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你。”那浑身覆满黑色甲胄、比起船长更像是领主模样的人影转过身来、面向出现在驾驶舱门口的郑敏之。
后者仍旧没有喘上气来、一手撑在门框上,肩膀剧烈上下起伏着,一边提防地后退一步。
“不,更准确地说,我不只是见过你。”尽管赛兰达号的主人没有哪怕一寸肌肤裸露在外、一身奇怪的铠甲仿佛昆虫的几丁质外壳一般,李炘却能明显感受到他在狞笑。
那看不出是人还是怪物的家伙伸出利爪一样的左手、手心张开朝上、挥向驾驶舱中那盛满鲜活心脏的圆柱形玻璃容器。
充斥整个房间的脉搏声突然加快了、响到李炘脚下的地板都随之震动起来。玻璃器皿中的其中一颗心脏突然发出了白光。它规律地紧缩又舒张、就这么从粉红色的培养液中凭空悬浮起来、湿漉漉地漂移至四人眼前。
与此同时,郑敏之好像无故遭人一记猛击似的、突然踉跄着单膝跪地。他右手还扶在门框上、左手突然攥紧卫衣的胸口处。
“只要与我签过契约,没有人能一直逃下去。”那漆黑的领主静静对郑敏之说道,嗓音变化莫测,一会儿像男性,一会儿像女性,“回来。接受你的宿命。”
郑仍旧半跪着、一手使劲揪着胸前的卫衣。这时,他抬起头、直视着那黑色的人影,眼神却一如既往地洞悉而稳定。不知怎的,因为他的视线,二人的立场好像瞬间颠倒了过来——郑不像是被发号施令的对象,反倒像是他在给那魁梧的黑色人影下最后通牒似的。
“不是现在。”他咬着牙答道,一边慢慢起身。“去你妈的,也不是永远。”
不知怎的,这句话好像让郑重获反抗的力量。
“你以不公平的对赌骗走了属于我的东西,”他不再攥着胸口,而是伸手、指向那颗悬浮在空中的心脏,“契约本身并不成立,这你也知道,也是为何我能够站在你面前、却不沦为任你支配的影子的唯一理由。”
“还给我。”半晌,见漆黑的影子领主没有答腔,郑厉声命令道。
后者身体后倾、两手抄在胸前。不知怎的,他的神态好像是被郑敏之逗乐了一样。
“赌局并非不公。”领主答道,“你不完全受我支配,原因再简单不过了——对赌还没有结束,至少暂时没有,仅此而已。”他扬起手、那颗悬空搏动的心脏又重新漂移回了圆柱形容器之中。
“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两手交握、慢慢朝李炘与老人的方向踱步走来,冷不丁吓得李炘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不要再浪费时间。是谁召唤我来的,又是谁希望开始一场赌局?”
“不要回答。”一旁,郑敏之再次发出警告。
“我可以篡改过去,为你抹去一个悔恨——是的,人生中任何一个悔恨。与之相对,我只收取微薄的代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赌局,仅此而已。你们中有人抱有对人生深切的绝望,正是这份绝望召唤了我。不要否认,这没有意义。”
李炘张了张嘴,可在他发出任何声音以前,身边的老人却抢先了一步。
“真的吗?”他嗓音颤抖,“任何悔恨——无论多大的悔恨都可以?”
郑敏之向他投来警告的目光,可后者完全无视了他。与此同时,漆黑的领主微微颔首。
“赌局赌注的代价,是什么?”
“抹去的悔恨没有为你招致更深切的不幸。仅此而已。——倘若果真如此,你所悔恨之事便会彻底从世界、从历史之中消除,而你自己亦能保有人身自由。可一旦你坠入更阴暗的状态中,一切便会返回许愿之前、现实中的模样,而至于你自己——”
领主朝驾驶舱外看了一眼,引得李炘与老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孤单的影子投射在门外的侧舷上,发出喃喃低语声,支离破碎地讲述着无人能懂、不曾发生的过去。
几人沉默了。四下只余规律而低沉的心脏脉搏声。
“你能——”半晌,老人突然再次开口,“这片萨顿海,你能”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我能。”
郑近乎愤怒地再次一拳砸在门框上。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一圈,同时把头发挠得七零八落,却并没有再次出声。
“老先生,”这时,一旁的李炘静静开口道,“您有孙辈吗?”
老工程师愣了愣,最后点了点头。他拄着拐杖的两手突然握紧了。“我有一个今年六岁的孙子,还有一个上周刚满两岁的孙女。”
“我不想道德绑架您,但我还是想问问。”李炘看向老人,眼神中流露出什么,让后者动摇得更厉害了,“这值得吗?”
几人再次陷入沉默。
半分钟后,老人突然由于双手不稳、不小心将拐杖摔在了地上。实沉的拐杖敲出“咚”的一声闷响。
老人一言不发、弯腰捡起拐杖。他摩挲着拐杖的扶手部分,继而叹了口气。
“请允许我拒绝。”最后,他终于抬头,直视赛兰达号的影子领主,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