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星暗了,杀机未消。
魏定山怒吼着向正前方狠狠地劈下一剑,眼前最后一道绕着他奸笑嘲讽的灵魂也终被击碎,只是那阵阵刺耳的笑声仿佛还在他的耳边回荡,久久不肯散去。
做完了这一切后,魏定山的动作忽地疲软,他身体一颤几欲倒地,关键时刻,他又是一剑重重地插进地面,以此来支撑着身体;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急促地喘息着,神态已是疲弊之极,显然方才发狂一般地胡乱挥剑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气;额间自脸颊滑下,滴落,嘴角上扬,笑的像是在哭,兴许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没有人能够阻拦我……”魏定山低声喃喃道,“灵魂也不行!”
他双眼圆瞪,猛地一把将剑抽出,一瞬间仿佛又恢复了当初那种睥睨一切的模样,只可惜如今的他灵气枯竭,再也调不动分毫了。但即便如此,魏定山认为这也足够了,仅凭他一双剑、一身武技,本就足以俯瞰这天下许多江湖客,何况如今自己要面对的那唯一剩下的对手,不过是一个连剑都拿不起的弱小子。
魏定山重新将目光落在了荀玉展身上,表情沉敛、漠然,他就这般提着剑,缓缓向其走了过去,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每一步又都踏的很重,仿佛是在给自己准备的时间,也是在给对方准备的机会。
后者的目光迎了上来,魏定山赫然发现对方的手中也握着剑。那是一柄剑,一柄自己从未见过的剑。他为之一滞,很快便又恢复如初,心中同时也在冷笑,没了天相的力量,即便是有剑,那又如何?
荀玉展擦干眼泪,双手紧紧地握住剑柄,竖于自己面前,他的双眼平时着前方,透过倒映着寒芒的剑锋,他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魏定山正缓步向他走来,也清晰看到了后者的身体在这剑刃间,一分为二。
无双,这是荀玉展为这把剑取的名字,或者说这本就是这把剑该有的名字。
武双修,攻守相辅,这是荀门的道,也是荀无琊、魏定山教予荀玉展的道理,便如那阴阳相制相生,不可或缺。但从荀玉展握住无双的那一刻起,这便已不再是他的道了,两仪阴阳,本就是从一太极而生,更何况,握住此剑时,荀玉展并不感到孤独,无双是剑,亦是剑灵。
握住此剑时,不仅没有丝毫的不适之感,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熟悉,却又生疏,这种感觉,仿佛是回到了年少时,他苦练着剑法的那一刻;这种感觉,他忘却了太久了,甚至想不起来那最为基础的动作,只是那种篆刻在骨子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触觉,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是他的剑,亦是他的梦。
魏定山行至荀玉展身前约十尺的距离时,停了下来,二人近在咫尺时,魏定山这才感觉到了荀玉展身上那股已然不同了的气息,那像是脱胎换骨,彻底地变了个人一般。他静静地打量着对方,似是在重新审视着那把剑,重新地认识着一个人。
荀玉展微微屈膝,身形蓄势待发,一副如临大敌之姿,此时已没了天相之力灵气枯竭的他,也如魏定山那般,所能做的便是用他的剑,用他那早已生疏了的武技,将对方斩于剑下。
没了花里胡哨的招式,两人的对峙,仿佛如那中所描述的一般,是两名真正的剑客一决生死的场景。
魏定山并没有急着动手,甚至连戒备的动作也没有,即便他察觉到了那把剑的与众不同,亦感觉到了荀玉展宛若新生,但剑就是剑,是实打实地、一板一眼地积累下来的招式,是不存在任何侥幸的。
在此之前,魏定山急切地想要把一切都终结,但此刻,他改主意了,因为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让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也让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拥有越少的人,越害怕失去,而拥有越多的人,却总想着要更多。
魏定山是前者,而孟子度便是后者。
“原来……老夫终究还只是一个人。”魏定山忽地叹了口气,那冷漠的表情一时竟有些哀伤。
荀玉展怒目而视,他虽不明魏定山为何会忽然有此感叹,但听着这句堂而皇之的话,他不由得心中火气,恨道:“你也配将自己称作为人?”
魏定山浑浊的眼睛眨了眨,嗤笑道:“大公子,老夫没教过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吗?”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荀玉展挺直身子,握剑向旁一挥,目眦尽裂,“你看着这四周的一切,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这世上又有谁会知道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荀门不是你一手带大的心血吗!这里的这些长辈、师兄弟、无双、还有玉宁、掌门……他们不都将你奉为师长、待你至敬至诚吗!你如何称得上是人!虎毒不食子,禽兽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荀玉展痛声骂道,多时以来憋着的这股恶气、满腹的委屈、不解、怨恨以及悲伤……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途径,肆意地喷薄而起,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骂人,畅快地骂人。
而魏定山则任凭荀玉展这般骂着,也不动怒,只是双目出神,似有心事。末了,待对方稍喘之时,他的表情才重归冷漠,那是一种目空一切的冷漠,是割舍了一切的无情,宛若凛冬大雪,天寒地坼。尔后,一抹深深的恨意掠上,他冷冷地说道:“荀门,该死。”
荀玉展难以置信地望着魏定山,一股无边的寒意袭来,让他不禁为之一颤,他从未在魏定山身上见过这般眼神,在此之前,若说荀玉展只是行为上变得不认识魏定山,此刻,那这名曾被他亲切地唤作“魏伯”的老人,已彻底成了陌生人。
其后,荀玉展面上露出的不再是怒意,只是苦涩,是感叹曾经,是感叹如今,他不必听魏定山阐述些什么苦大仇深的理由,因为没有任何理由足以支撑魏定山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举动,或许真如对方所说的那般,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不过是从未了解过魏定山罢了。
但是荀玉展仍未死心,他的心中或许还残留着那么一丝丝对魏定山的尊敬,还有着那么一点一毫的对魏伯的侥幸,他想知道眼前的魏定山,究竟还是不是那位悉心教导照顾着他、处处为其分忧着想的魏伯。
于是荀玉展做出了最后的垂死挣扎,他缓缓地问道:“魏伯,当初我回琅琊时,您招了那些人欲要将我绑走,是不是为了不让我卷入此中……”
魏定山眯起眼睛,浑浊的眸子显得更为暗沉,他冷笑道:“若能借那群山贼之手杀了你,早就能省去我不少事了。”
荀玉展埋着头,眼帘低垂,仍旧不死心地问道:“那么,您不久前将我打晕丢在后山里,是不是为了让我躲过这一场屠杀……”
魏定山大笑:“跟你关在一起的那丫头的天香府的人,老夫在事成之前不便动手,是打算事成之后将你与那丫头一并宰了罢了!”
荀玉展的目光终变得呆滞,他张开的嘴动了动,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沉默了许久,他忽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荀玉展把剑一扬,苦笑道:“虽然……我还有很多道理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只是现在我忽地明白了,这些道理,这些问题,你不会听,我也不会听,我不愿说,你也不愿答,那么……”
“用剑来说话吧。”
“然后,我再来问你。”
魏定山眉头一挑,便见一点寒芒已至,眼前剑落如雨,狂暴倾盆,声势浩大,每一击间又似夹裹电闪雷鸣,震颤大地。
魏定山那冷漠的眼神忽添一丝愕然,随即便又恢复如常,这一剑又一剑地袭来,虽看似凶猛无匹,实则破绽百出,虚有其表,那更像是初学者为了彰显成果、或是为了壮士气自信而整出来的花架子,毕竟这只是纯粹的剑,无法与那剑气相合一概而谈,再华丽,也终归是华而不实,真正的杀招,往往沉稳、蓄势,无论是开、合、转、承,都得有章法,讲究的是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魏定山迎面而上,望着那如骤雨般袭来的无数剑影,目光一敛,架起双剑轻易地将这如狂风暴雨般的进攻拦下,而短兵相交时传来的触感竟让魏定山暗暗感到一丝轻微的酥麻,他又不禁暗中惊诧一番,他万没想到荀玉展的力量竟然如此,剑术虽粗陋,但劲道倒是实打实的。
不过,也就如此罢了。
魏定山微微眯眼,在对方仍不知停歇的进攻中边战边退,就在其剑势大开大合的那一瞬间,魏定山抓住时机果断出手,他猛一跺脚,身体下沉立稳,双剑并用,左剑迅速出手,迎上了对方的剑锋,如蜻蜓点水般一触便退,而在其相碰时,爆发出最大的力量。
荀玉展忽感双臂一震,一股难以招架的力量传来,将他掀的站立不稳,架势全无,而就在这破绽百出之间,魏定山的右剑也已如闪电般袭来,直取他的心窝,荀玉展大惊之下,根本无从招架也无处闪躲,慌乱间便仰头倒下,只望能避开致命要害。
噗呲。
魏定山终究是太过疲惫,还是慢了一分,一剑只刺穿了荀玉展的肩头。
鲜血飞溅,荀玉展捂住肩膀向身后疾退,狼狈不堪。
魏定山重新摆好架势,冷笑一声。
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