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绝望。
对未来,对自己的人生已经失去了一切的希望,痛苦到麻木地生存着,也许已经麻木到他们本人都已经无法察觉,但那种绝望感始终笼罩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怯懦,也让他们疯狂,因此便比正常世界的人们显得更加极端。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身在天堂,所以在坠入地狱的时候,才会更迅地堕落。
话说回来,在经历过这种落差以后还能没心没肺继续保持乐观的,可能只有那种脑容量小到需要定期将过去的记忆清除缓存的级笨蛋才能做到了。从这点来说,白乐的天赋真可以称为得天独厚。
但乔飞是不一样的。
他的眼中有希望。
只要今天比昨天好一点,明天又能比今天好一点,他就始终是平静而满足的。
对其他人而言,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煎熬,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忍受这种人生,只是不愿意就这么去死罢了。但对乔飞而言,只要能活着,就是一件高兴的事,他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多的怨愤。
在此之前,容远只见过一个和他相似的人——就是那个叫叶子的男孩。
虽然对叶子只是惊鸿一瞥般的相遇,但容远从那个男孩身上能看到很多和乔飞相同的特质,比如坚韧,比如执着,比如对生存的无限渴望,和对自己本身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就像未经打磨的无色钻石,看着并不起眼,但纯粹至极,也坚硬至极。
这或许是只有在真正的狱星人身上才能看到的一种特质。
因为本身就在地狱出生,在地狱成长,所以他们对于外界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多向往和怀念。因为从没有经历过,所以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和平美好。道听途说的那些描述,也许就像是神话故事一样虚无吧?所以才能平静地接受自己身上的一切厄运并将之视为平常,忍耐所有的痛苦,目光不会落在遥远的天堂,而是始终注视着脚下的土地,一步一步,踏实坚定地前进,把自己打磨成一把藏鞘未出的宝剑。
这样的孩子,如果在帝国的军校,那将会是所有軍队打破头都要抢的人才吧?
想到那样的场景,容远心里便觉得很有趣。他扫了一眼乔飞,少年始终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存在感却稀薄的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没有让容远感觉到任何私人领域被触犯的不适感,容远心里更满意了一分,又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牺牲就没有获得,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你想得到力量,那你能给我什么呢?”
乔飞没有犹豫地道:“什么都行。”
“一般而言,会说这种话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有的人。”容远道。
乔飞闻言,没有辩解。在他看来,说多少好话都是虚假的,只要做就行了。
容远走到一个矮小的黑影前停下来,低着头,目中透出微微的怜悯。
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四肢枯瘦如柴,显得他的脑袋又大又圆,本来应该是眼睛的地方只留下两个狰狞的黑洞,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有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了,浑身散着难闻的恶臭。
男孩光着身子跪在地上,伸出十指残缺不全的小手,安静地等待着不知从何处能够得来的一点施舍,半晌都没有挪动分毫。在他左手腕上缠着一小圈会光的藤叶,这也是他身上唯一的光源。那一点细碎微弱的光,即使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都很难引起人的注意,就跟它的主人一样,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等待死亡。
乔飞走上前,把藏在怀里的一块巴掌大小的杞根放在男孩手里。杞根是一种狱星植物的根茎,味道甘甜而富含水分,营养也丰富,是很难得的一种水果,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
手上突然多出的重量让男孩愣了愣,他恭敬地伏地拜谢,然后才摸了摸杞根,将其小心翼翼地凑到嘴边咬了一口,甜美的滋味让他露出一个卑怯而纯真的笑容,接着便小口小口地快吃了起来。
在他张嘴的时候,容远和乔飞都看到,男孩一嘴参差不齐的烂牙,口腔深处也是黑黑的一片,并不见应该在那里的舌头。
乔飞垂下眼睛。他知道,如果不是容远机缘巧合救了他,或许这就是他将来的模样。
容远蹲在男孩面前,一直看着他把杞根全部吃完。男孩的胃显然很小,还剩一半的时候就有点吃不下了,但他逼着自己,把剩下的也全都塞进喉咙里了。
——能吃的时候一定要尽量吃多点,因为接下来或许会有很长时间找不到吃的。
——不要把吃剩的食物留下来,因为很快就会被人抢走。
这是他从过往的经历中总结出来的既浅显又冷酷的道理。
然后他感到冰冷的身体突然一暖,温热的布料包裹着全身,接着他就被人抱起来了。突然悬空和被束缚的感觉让男孩惊慌地挣扎起来,然后他听到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道:“别怕。”
男孩停止挣扎,温驯地躺在容远怀里。但容远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不再害怕,而是理智让他选择了顺从,以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容远的动作更加轻柔,声音也十分温和,但他眼中似有黑云漫天、雷霆闪耀,无形的怒火让他周围的空间似乎都坍塌了一片。乔飞忍不住后退几步,至于周围那些窥视的目光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迅闪避开。
容远想起白想的话。
【“极乐城我也听说过,不过我对那种地方没兴趣,所以知道得不多。而且我听说,去极乐城的客人都会被蒙上眼睛,走一条长长的曲折的暗道,完全无法辨认方向,因此除了组织者,没有人知道极乐城在哪儿。你要知道详细的情况,与其问我,不如问问极乐城的人。”
“在哪儿能找到他们的人?”
“黑市。运气好的话,你会捡到一两个极乐城扔出来的东西。”
“东西?”
“嗯,幸运的,从兽栏爬回来的东西。”
“……有什么特征?”
“没有特征。但是当你看到的时候,你会知道那就是你要找的。”】
确实,当容远看到这个男孩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现了目标。而且……
他低头看了一眼男孩身上累累叠叠、似乎从来没有痊愈过的伤口,冰冷的怒火在胸口烧,暗道:这怎么能称之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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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根,他的名字就叫杞根。
他觉得,这是一个听上去就很甜的名字。
但在他的记忆里,他就只吃过一次杞根。那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对,那时他还有母亲——用身体换了一小块杞根,特别高兴地喂给他吃。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所以他也很开心,大口大口地,很快就吃完了。在这过程中,母亲舔着干裂的嘴唇,一直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在之后那无数冰冷而黑暗的日子里,这一小段记忆始终是他珍藏在内心深处的珍宝。他一遍遍地回忆着母亲温暖的怀抱和充满爱意的眼神,然后就真切地感到自己曾经被人这样深深的、不掺任何杂质地爱着,这份爱让他感觉到小小的幸福,杞根的味道,也是他记忆中最甜美的味道。
他下意识地回避后来的尖叫、挣扎、冰冷的尸体,滚烫的血,还有他被掳走后日日夜夜火烧一般的饥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