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江采言准时从院中的夫子居醒来。 净面,漱口,绾发,对着铜镜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打理好青色的特质夫子袍,推门而出,步行一刻钟至知行堂,从门房取过钥匙后开锁入侧室,批阅学生昨日的试卷。 给每一份试卷在评分的同时进行分类,上等试卷要上报奖励,中等试卷要勉励鞭策,下等试卷要分析原因,有些学子是实在对珠算苦手,便以引导兴趣为主,实在不行便帮忙重新规划选科,不必在珠算这一科死磕,有些学子则是方法有误,需要根据学子自身情况细细分析重新规划 自她入丹心院做夫子以来,唯恐做错任意一步,于是三年如一日,未有半分懈怠。 卯时,院钟声撞钟五声,江采言起身将已经分好的试卷归入架,垂首用心地整理好衣冠,准备前往堂内为部分提前到来的学子们解疑答惑。 门先她一步被推开,江采言迷茫地抬头,天色尚暗,两排头戴官样着灰衣的差役立于门前,领头之人展开手中画像对着她边比对边发问道, “祖籍湖州,江氏采言?” 江采言不免下意识后退一步,迟疑着点头,宛如生锈木偶。 “带走。” 辰时,正逢雪月望日,早已汇集在太极门外的朝臣们按规定的次序鱼贯而入两仪殿,待立定后有宫侍传呼,两队仪账有序而出,圣人随后登台入御座,有宫侍急步上前放下珠帘以隔圣听,紧接着是太后入殿,至圣人身后半步落座。 武官员分列,礼部唱名,百官俯首,行一叩三拜大礼,礼毕,有事启奏的官员们依次上奏,顾沉月摩挲着手中象笏,面无波澜地看百官争斗,几场有关赈灾御寒边疆等等的争论方歇,本以为今日朝议到此为止,忽然有一高扬的男声自下首传来,出列时掷地有声。 “微臣,有本上奏。” 真是有朝气,不是日日朝参的群臣们能比的,顾沉月从百般无聊的状态中回神,侧目向后望去。 六七品朝臣统一的青矾色圆领袍,手持竹笏出列的青年清新俊逸,一双柳叶弯刀眉下双眼锐利,背挺肩阔,嗓音清越,完全的生面孔,在一众群魔乱舞的老顽固之中,显得尤为出挑。 是个还不错的郎君,顾沉月漫不经心地想,朝议散后可以派人留意一二。 原圣人身体抱恙,诸事暂且交由太后殿下定夺,眼下朝议进行了一阵,似乎是回光返照有了些精神气,疲惫的声音透过层层珠帘,传至这寂静无声的朝堂。 “准奏。” “微臣御史台侍御史风休住,上奏揭发——三年前科举舞弊一事。” 三年前的科举,是在当时的太后殿下主持下走的正规三省程序,是开恩典允准女子科考的第一次尝试。 顾沉月一瞬间肃正了身体,收回眼神时不经意地与左后方薛枕栖的目光对视一瞬,对方眉眼轻蹙,望向她的眼底泛着淡淡的不满,还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看得顾沉月忍不住一蹙眉。 三年前的科举,录取的女子实打实的也只有三个,且都只是贡士。御史台闲得没事推个六品侍御史出来查科举舞弊,看着像是准备拿人做马前卒了,六品侍御史的清高傲骨再硬,也硬不过七十大板,若再出身个寒门庶族,连买草席的钱都不会有。 “科考取士自前朝始——延续至我朝五十余年,科举,乃国之根本,民心之重。这科举舞弊绝非小事,乃是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风御史,你既敢奏此事,便详细说来。” “承天门外登闻鼓,挝鼓立石者,令御史受状以闻。”风休住俯身行礼,目光炯炯道,“十日前,有人在承天门外登闻鼓外挝鼓立石申冤。” “微臣恰好路过,将人带至御史台后,此人自称隶属江南道湖州人士,姓诸名唤康伯,三年前在湖州参考会试时,主考官收授贿赂,故意将其试卷与另一考生调换,导致其落榜。” “如今,诸康伯何在?” “如今人正在御史台修养,诸学子曾试图在湖州寻求公义,奈何另一考生出自当地富庶之家,诸学子人微言轻还险些遭人灭口,一路跋山涉水躲躲藏藏,历时三年才行至长安天子脚下,在承天门外挝鼓立石寻一公道。” “那替换了他的那名学子,姓甚名甚?是何来历?” “替换了诸康伯的那位学子出身湖州江氏,家中有做皇商生意,与湖州各级官员皆有来往——” 顾沉月握紧了手中象笏,终于领悟道方才薛枕栖那一眼的含义。 “姓江,名采言。” 御座之上珠帘后,疾病缠身着的圣人像是在沉思,满堂寂静,顾沉月挺直腰身面无表情,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朝臣们的审视与

探寻目光。 不用猜想,这其中肯定有薛枕栖的手笔,昨夜她看过风休住上奏过的所有有关她的公折子,知晓此人乃是寒门科举出身,与江采言同届的状元郎,原先在刑部供职,因协助上司屡颇奇案冤案,去年随上司一同转调至御史台。 “既如此此案——便由御史台定夺处理,务必要彻查到底,严惩不贷,还天下学子一个清明。” 风休住俯身欲应答,顾沉月先一步出列行礼,声音温淡地阻止道:“微臣有奏,此举不妥。” “常侍,你有何不满?但说无妨。” 风休住紧蹙着眉朝着顾沉月行礼,声音紧绷道:“微臣自认此案证据清晰,事件明了,若有任何不妥之处,还望常侍大人言明。” 顾沉月从他身上感受到锋利锐意,对方如同一把开刃的宝剑出鞘,直直地向她而来,顾沉月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余光扫过面上仍是怜悯之色的薛枕栖,从容不迫地行一回礼道, “正如圣上所言,科考取士乃国之根本,民生之重,那么涉及到科举舞弊这样重大的案件审理,怎可交由御史台一家全权独大?合该依照旧制,请刑部会同中、门下二省集议,以示慎重。” “此案交接查探皆由御史台经手,依常侍大人所言,证人证言交接琐碎不说,还容易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暗箱操作。” “刑部、中、门下,朝堂司法重器与大国公器,能臣强人皆汇聚于此,结果在风御史眼中,不过是蛀虫丛生,暗通曲款之地,”顾沉月冷然垂手,略一行礼,嘲讽十足地接着道,“风御史仅蛰居六品之位,实在屈才。” “你——” 年轻的郎君额头青筋暴起,白面之色红晕顿生,为官不过几年,能入朝时间更短,资历粗浅,随意激几句便沉不住气忘了初衷。 “常侍大人所言有理,然依律法,挝鼓立石者,令御史受状以闻,虽为三司会审,御史台也可按律参与,从旁协助一二。” 只听声音便能知晓其人,顾沉月抬首,绯袍郎君仪态端方,翩翩行礼,声音温润如玉地朝上首行礼后娓娓道来。 薛枕栖话落再次抬起手臂,目光直直地看向顾沉月,端得是世家君子仪态再次行礼。 “常侍大人以为如何?” “我也不过是指出风御史所言不合理之处,其余圣上自有明断。” “几位爱卿皆言之有理,”御座之上,圣人疲倦的声音自珠帘后传来,像是透支了所有体力,“剩余诸事,皆交由中省决议。” “退朝——” 百官俯首,行一叩三拜大礼,依序鱼贯而出太极殿内,走长乐永安二门而出至横街。 天光大亮,长安城中各坊已见炊烟人气,绯袍郎君轻步缓行,腰间金銙蹀躞带上配有一枚色泽温润的美玉,其上刻有小字薛。 “薛给事中,”顾沉月冷淡地轻扫来人一眼,“朝议已散,给事中不去门下外省处理公政务,滞留横街做什么。” “常侍大人不也停留在此。” “太后殿下赐我宫令,自可随意出入太极宫内外,给事中又凭何如此呢?莫不是想让殿内侍御史记上几笔也好留史册。” “殿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薛某不过见此天色晴朗,心生欢喜驻足欣赏,殿下如此指摘薛某爱美之心,又何有此礼?” “于公我是三品常侍,你不过五品给事中,官高你不止一品,于私我乃皇族公主,你不过是世家出身,领了个世子身份,这样说来,郎君既要与我论礼——,”顾沉月淡淡地瞥他一眼,意有所指地放重语调,“在我面前聆听教诲,便合该温顺谦卑些。” 她侧目眺望,瞧见远处一道青衣,似是驻足凝望了她们二人许久,见她望过去后遥遥一行礼离去。 顾沉月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薛枕栖,语气温淡地接着道:“郎君慧眼,得了条好狗,便是出门游荡,也不忘为主人望风。” “殿下说笑了,薛某养的不是狗,”薛枕栖立在她身侧,语气同样温淡,“那是狼,狼性凶狠好斗,殿下要多加小心才是,不过薛氏的兽医一向出众,想来可为殿下排忧解难一二,那狼嗅觉灵敏,殿下可别被闻出什么异样,若白白葬送了狼腹,薛某自会为殿下惋惜的。” “是么?”顾沉月轻轻一笑,“多谢薛郎君好意提醒,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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