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千步廊起,穿望云亭,过凝阴阁,天气晴朗或阴凉的日子里,总计是一千三百五十二步。 他比去年新长高了三寸,用的步伐也少了——一二九五、一二九六、一二九七、一二九八,顾明灼低垂着的头抬起,青衣长衫的少年披着狐青裘手捂胸口,在原地歇了片刻,等到面上红晕平歇呼吸顺畅后,才右转过宫墙入长廊,高高悬挂着延嘉殿三个大字的匾额霎那间映入那双茶褐色双眸。 五十四步。 他和阿姐间的距离,又少了五十四步。 延嘉殿外,当值的宫侍注意到了这位体弱多病的小皇子,忙不第地迎上前:“请二殿下安。” “阿姐还没有回来吗?”顾明灼苍白的唇微抿,推拒了宫侍递上来的袖珍暖炉,“已经酉正时分,丹心院今日岁考——还未结束吗?” 阿姐去做什么了呢?顾明灼手中怀抱着琵琶慢慢思索,今日是休沐,不会有朝臣拉着阿姐在门下外省议事,是又去万寿殿拜见太后殿下了吗?可是昨日不是已经去请过安了或者是去了坊市?刚从岭南回来,需要和阔别已久的友人们聚会谈笑,但这样的聚会,将人召来延嘉殿也是可以的吧?阿姐的友人那么多,如果每个都要挨个见过去的话, ——那什么时候才能轮得到他呢。 “阿弟在这,是有何事寻我?” “阿姐——,”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顾明灼惊喜地转身,瞬间从漫无飘渺的思绪中回神,“我想找阿姐听一听我的琵琶。” “不是已经约好了在明日吗?” 但已经约好的明日,也未必能成真。有可能是新增的公过多必须处理,也有可能是紧要到不得不前往处理的政事,更有可能是万寿殿那边来传召,阿姐总是陪不了他很久,明日充满变数,顾明灼不喜欢这些变数,只能努力去抓住每一个当下的机会。 “今日在琵琶上有了些心得,不想错过这点灵感。” 顾沉月微微颔首算作回应,领着他进被地炉烧得暖旺的内室,常仪侍奉着她解下裘衣,顾沉月理理袖口,侧目望见顾明灼身披裘衣抱着琵琶径自入座,坐下后朝着宫侍吩咐道:“再搬几座火炉来。” “不用的阿姐,”顾明灼一边低头调试琴弦,一边解释道,“我只是喜爱这件裘衣,不舍得脱下罢了。” 顾沉月打量了一眼他身上狐青色裘衣,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当他又有了新喜好。 “吩咐尚服局的人再为你多做几件即可,临近冬日,落雪之后天气更加寒凉,裘衣应当做得更厚实些。”她目光落在顾明灼苍白细腻,骨节分明的手腕,示意宫侍递了暖炉过去,“先将手暖暖,你身子弱,日后这样阴凉萧瑟的天,便不必特意赶来了。” “淑景殿地处偏远,门庭深冷,”顾明灼接过暖炉,见她发现自己特意穿的前日她赠予的那件裘衣,声音忍不住变得轻缓低落,“那样的地方,怎好劳阿姐前去?” 顾沉月略一蹙眉,她也曾在淑景殿住过很长一段时日,怎么会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形,门庭深冷是真,但自她搬走后,顾明灼重新择选了那处做宫殿住进去,圣人直接专门派人过去多次修缮打整,如今西有海池卫士所,北临云山观景台,依山傍水,环境清幽雅致,是再好不过的修养之地。 “你若喜好热闹,重新上奏请示过圣人另选几个殿宇即可。” “无妨,想念热闹的时候,我就多出来寻阿姐,”顾明灼轻声回了一句,把手中暖炉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圆桌之上后,重新将手搭回琵琶弦之上,“我调好弦了阿姐,可以先让宫侍们出去候着吗?” 顾沉月略一思索后颔首,殿内宫侍有序退去,只留下她们这对皇家姐弟在暖室,轻慢低沉的琵琶声响起,顾沉月神思忽顿。 顾明灼弹的是曲项琵琶,四弦四柱,曲谱是她所熟悉的《湖影》,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于殿前献艺,便是手弹琵琶奏湖影,长安城的琵琶弹法都流行随着番邦那边用拨片弹奏,这样又不伤手又能使琵琶声清澈悠远。 一曲终了,顾明灼迫不及待地从座上抬首,眼眸璀璨,暗含期待地问道:“阿姐,我弹得如何?可有几分能与阿姐相提并论?” “琵琶声调低缓婉柔,音色很是不错。”顾沉月轻描淡写地点评道,朝着殿外唤道,“取纱布与伤药来。” 殿外很快有宫侍领命后去而复返,将装有伤药与纱布的托盘呈至顾沉月面前床几后退下,暖室内又只剩下了她与顾明灼二人,她起身下榻取下伤药纱布,踱步至顾明灼面前,眼神下落,示意他将手中琵琶放下。 “手伸出来。” 顾明灼将琵琶放好在作案,依言乖乖伸出手,本就苍白的手掌不见半点红润之色,两手间多个指节处都有大大小小细
长的割痕,新伤旧伤混杂,丝丝缕缕的血线,顺着修长指节留至掌心,像是雪地里零落的红梅碎花。 预料之中的景象,顾沉月垂下眸,熟练地为他为他涂抹上伤药,道“这琵琶弹法不适合你,日后莫要再学。” “为什么?” 顾明灼歪了歪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真心实意地问道:“阿姐当初,不是学的这样弹法吗?” “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人应向前看。”顾沉月少有的耐心开解一句后,又接着向他认真解释道,“你用拨片,也能弹出一样的效果,更何况,乐声所寻求的,并非是指法乐器曲谱一致,是情,不同的人,有了不同的情或者相同的情,技艺并非乐器一道的追寻,以乐传情才是。” “我想寻求的,是与阿姐一致的情,这样也是不可以的吗?” 顾沉月上药的手一顿,眼睫低垂默然不语,只接着从托盘中取出纱布为顾明灼绕圈包扎。 “以往还在淑景殿的日子里,我也是这样为阿姐上药的。”顾明灼低下头,失落地看着她,阿姐落在他手心的触感一如记忆中温暖,这样亲密无间的触碰,就好像这些年,横在他们之间的那道无形隔阂从未存在过一样。 曾经有过的那些温情脉脉、互相扶持的瞬间,难道只是他一个人孤单了太久之后产生的幻觉吗?他还记得阿姐喜欢落叶枫树的秋季,偏好轻柔低沉的曲调,每日习惯是闲庭散步——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阿姐现在喜欢什么季节,偏好什么乐曲,每日习惯是什么,他都已经不知道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低着头,小小声地控诉,“自阿姐搬入延嘉殿起,就再也未与我这样亲昵过了。” 顾明灼努力压制着心底的异样,不让自己心底的哀怨全都涌出来,他如今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事,面前人不会再向过去那般宠溺包容他了。 顾沉月将最后一截纱布利落地缠好收尾,飞快地收回手,语气温淡地劝道:“夜已深,回去吧。” 顾明灼瞬间慌乱起来,他刚刚是感受到了的,在他弹琵琶的时候,在阿姐低着头认真为他上药的时候,他是有感觉到顾沉月那一瞬的动摇的,他一瞬不眨地睁着那双茶褐色的双眼,像某种惊惶的小兽,“为什么?阿姐?为什么——不回答我?我们不可以回到过去那样吗?” 顾沉月转过身朝榻边走了几步,有些厌倦地落座,“等你再大一些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我现在不可以吗?等我再长大一些明白之后,阿姐就会重新待我如初吗?会这样的,对吗?” 顾沉月望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终于意识到顾明灼是真的很想向她寻求一个答案,或者说——一句承诺。 可她能说什么呢?说我是太后倚重的公主,你是圣人看重的皇子,太后与圣人针锋相对,大顾皇室血脉一向稀薄,而我们身为唯一的两位皇室子弟,早就被人挑选好当做棋子放上了棋盘。 她连安抚也不能再给他。 近几年间见他也开始在圣人安排下渐渐接触政事,顾沉月还以为顾明灼已经堪破了她们之间这样微妙的关系,也迟早会有彻底醒悟的那一天,等那天到来过后,她也就不用再这样纠结着面对他了,以往是曾互相扶持着并行过一段路,但彻底的敌对,不死不休,才是她们这对皇室姐弟应有的结局。 她是要做胜者的,多余的情感与真心并不需要。 “我不明白阿姐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见她九久未作出回应,顾明灼眼眶泛红,声音颤抖,低垂着头望向自己包扎好的指节,忍不住紧握成拳。 “你走吧。” “阿姐——!” “日后无要紧事,也不用再来延嘉殿了。” 顾沉月面无波澜地下达最后通牒,顾明灼红着眼望向她,血色侵染了大片大片白色的纱布,殿外有宫侍急匆匆推门入室,凑近顾沉月耳边低语几句,她顿时起身,离去前神色复杂地瞥向顾明灼最后一眼。 “送二殿下回淑景殿,再去请个御医。” 顾明灼呆愣着抬起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满嘴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