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陷入沉默。
“你估计有多少人?”半晌,郑敏之终于站起身来,一边问席尔道。
“你指什么?”
“别装蒜了,你一定已经做过确认了。”郑露出一个不耐烦的笑容,“依你估计,镇上的黑人群体里,有多少是来自造访区之外的?”
席尔扭头看了他一眼,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辜负了你的期待,我没有问过其他任何人。”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郑诘问道,见席尔丝毫反应也无,不禁瞪大了双眼。他松开抱在胸前的两手,看了看起居室里喋喋不休的人群,又看了看席尔。
“即使我拿枪指着你,你也绝对不肯问,是吗?”
后者的沉默证实了这一点。
“你疯了吗?为了坐实虚幻世界的种族对立,你要硬生生磨灭部分人得救的可能?”
“你抱持有相当狭隘的观念。——或许比起狭隘,只是因为我们的视角不同。”席尔平静地答道,“虚幻与否在我看来是个伪概念。看看这屋里的孩子们——造访区的勘探队员总不可能是小孩吧?但你要因为这个理由而对他们撒手不顾吗?”
郑不置可否。
“既然这是你的回答,那么在我看来,疯了的人是你。”席尔端详着他,一字一句地答道。
郑敏之嗤了一声,垂下目光,把手伸向外套内兜。席尔打量着他,下颌的肌肉开始渐渐紧绷起来。在郑即将从外套里掏出什么的一瞬间,席尔像是准备动作似的朝前迈了一小步,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喊给吓了一跳——
“哥!”
郑也被吓了一跳,两肩一耸,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米娜原来一直站在离二人几步远的距离默默旁听,两手紧紧攥着裙子。郑警惕地看了看表兄妹二人,朝横侧跨了一步,却也没有更多的举动。
“你离他远一点,米娜!”席尔紧张地喊道,一边朝着郑的方向又迈了两步,一只手扳住了他的肩膀。与之相对,后者倒是仍旧纹丝不动,只是眯缝起眼睛,下意识地歪了歪头。
“你还说我观念狭隘?”他冲席尔说道,不知为何语调显得有些受伤。
“我说过了,对小孩受难坐视不管的人,不配被同等对待!”席尔大吼道,却像是自己也被突如其来的暴怒给震住了似的,又立刻僵在了原地,咬紧牙关,细长的脖子上青筋毕露。
他那一反常态的怒火吸引了整屋人的注意力。原本争吵不休的人群此刻突然鸦雀无声。一双双猜疑、焦虑又审视的眼睛此刻锁定了对峙中的三人。压力在寂静中渐渐累积,逐渐到了让人难以克制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半晌,郑终于行动了。他低下头、试图拨开席尔扣住他肩膀的那只手,却立刻触发了后者的条件反射。在不知是恐慌、自尊还是某种别样的情绪驱动下,这个瘦瘦高高、温和静的黑人爆发出了毫不像他自己的攻击性——席尔拽住郑敏之的衬衫衣领,把他朝前拖,力道之大,把矮个的亚裔扯得几乎站不住脚了。
“哥!”几乎是同时,米娜迅速抢上前来,抓住席尔的手臂。
“米娜!你不要来掺和!这是个疯子,是个没有人性的家伙,他——”
“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哥!——快把他掐窒息的人是你自己!”米娜不亚于席尔的怒吼回荡在寂静无声的屋内。
后者好像终于从情绪的旋涡里冒头,重新认清了现实。他四下张望了几眼,突然打了个寒颤,像抛下一条蛇一样、兀地放开郑敏之,朝后躲闪了两步。被放开的亚洲人就这么干咳着摔了下去,在伸手撑地的时候,掌中的东西才终于滚落在地——一小盒硬糖,锡罐落在地上的时候盖子摔脱了,五颜六色的糖球滚得到处都是。
“我不知道你在预设什么。”等终于喘过气来之后,郑伏在地上,瞪视着席尔,一边哑声说道。
“你有资格说这话吗?”在动摇不已的席尔身边,反而是米娜冷冷地反问回来了,“故意挑唆的人是你自己,能捡条命回来你真得感谢上帝了。”
郑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他愣在了原地,脸色像是被扇了一耳光似的,迅速阴郁下来。
“既然在你们眼中——”
“又怎么样?”他的话还没说完,又被米娜强硬地截断了——一股克制却阴不止的怒意渐渐浮出表面,“你当自己是什么人?高谈阔论,好像把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一样,愚蠢,傲慢,又无礼。——不要在一旁点头,席尔,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同时适用在你自己身上。”
两个男人同时露出愕然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回话。
“空谈有什么用?教条有什么用?要是当真看不得小孩受难,谁还有这个多余时间争论立场分歧?还需要人来安慰你们受伤的自尊心?”米娜边说,边朝着郑敏之伸出手,“交出来。”
“我不知道——”
“你俩交谈的时候旁若无人,就当真以为没人旁听、没人关注了是吧?”米娜不耐烦地再次打断道,“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要想当双面间谍,你现在已经失败得一塌糊涂了。他们一定给了你某种发信道具,把它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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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米娜。
“你要我交出来的是我同伴得救的机会。”最后,他一字一顿地答道,“他为了搭救你们才被关押了起来、生死未卜。你就是这样以德报怨的?”
“男人家。”米娜义愤地摇了摇头,“在这样的关头,你却还在用老一套伎俩,你以为我还会中招吗?这事无关我的自尊,也无关我的个人意愿——事情还没有发生,你怎么就认定我一定会以德报怨?你既然还对他人受难心存一丝一毫的同情,为何却不肯相信他人心中也存有同样的感情?——拒绝协商、拒绝沟通的意向,这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过分轻信、随意把选择权交归他人的手上,这才是悲剧的源头。”郑戒备地退后一步,紧绷地答道。
“你情愿让这份恐惧主宰你的生活,界定你人生的基调?”米娜毫不犹豫地反驳道,“你既然标榜我行我素,却又不敢超出疑心为你画下的边界,哪怕半步?”
郑似乎再次没料到米娜会反驳,定在原地,不再开口了。
“既然这样,那被你张口闭口称之为幻觉的我,活得都比你通透。”半晌,米娜半是不屑、半是怜悯地奚落道。
郑难得一见地涨红了脸。他别开目光,瞪视着起居室角落的楼梯——被送上二楼卧室的孩子们并没有安分睡觉,此时正偷偷缩在拐角的暗处,像窃窃的鼬鼠一样朝楼下张望,怯生生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半晌,这矮个亚洲人一言不发地从后腰处摸出来自三k党的那把信号枪,放在了身前的地板上。
接着,仿佛不敢想象自己到底酿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一样,他头也不回、逃也似地快步走向大门,离开了卡维尔家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