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老人脸上的笑逐渐地敛去。口气却仍是一派和蔼柔和,望着晋起说道:“祖父知道你心里委屈,明明比阿觅长了半岁,对外却要唤他一声长兄。可咱们士族大家,从来都没有庶长子的先例,当年为了保全你。这才未将你出生的讯息宣扬出去,为防止消息走漏,祖父唯有忍痛将你送去了寺中养着。”
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作为从一开始就不该有的‘庶子’,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不容许的。
多亏了祖父心善,才没有让他胎死腹中。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要求什么长幼顺序。
晋起在心内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道:“然之明白,祖父用心良苦。”
可不是么,用心良苦。
“当初本是打算等嫡子诞下之后,便接你回来的,可谁料那寺中忽起了山火,寺中僧人皆不幸丧命……大家便以为你也折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晋起静静地听着。
这些同前世不差分毫的谎话。
同样的话听了两遍,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前世的他见识浅短,毫无防人之心,晋家说什么,他便信了什么。
却不曾想他眼中的至亲之人,却从未拿他当亲人看过。
甚至可以说,从未拿他将人来看过——
“可我却不信,我晋家的长孙岂会如此薄命!”晋擎云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半分虚假来,仿佛就是一个痛失爱孙的年迈祖父,在面临突如其来的打击之时,所该有的无助和不肯接受现实。
“这些年来,我和你二伯暗下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你的下落,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千里之外的肃州城探听到了你的下落——原是当年借住在寺庙中的外地晋姓香客,从那场大火中侥幸逃命,并救下了你,只当你是寺中收养的孤儿,便辗转将你带去了肃州城,而后这对夫妇不幸因病亡故,临死之前将你托付给了你日后的养父。”
听着晋擎云的这一席话。晋起微微垂首静默了片刻,道:“这些年来,劳祖父挂心了。”
挂心是真的。
时时刻刻都在挂念着,什么时候才能将他除掉。
他这个有着一双蓝眼睛的异类——
什么寺庙。什么香客,什么养父,不过是事先捏造好的说辞罢了。
真相分明是,当年刚一出生的他便被带走,生母遭人控制。父亲蒙在鼓里不知真相,信了所谓的难产致母子双亡。
而因为有着一双蓝眼睛的、所以本该在一出生时就被处死的他,却因或许日后还有一丝利用价值,侥幸被留了下来,却被带到了千里外的肃州,交由了晋家的老仆养育长大。
果不其然,正如晋擎云当初所料想的那般,天下这潭水,隔了十几年的光景终于又起了大波澜。
这无疑是个机会。
他人或许不知,但晋起却十分清楚。他这位祖父,连做梦都想着将这天下冠上晋姓!
他的野心可不仅仅只是让晋家在这乱世中屹立不倒,光辉永驻——
但士族之家不同于藩王草寇,他们反且反了,输便输了,不过是几年最多几十年的基业罢了,一刀下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士族怎么能一样,世家的肩膀上担的是整个族人的命运与兴衰,连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是整个家族的。
这也是为何百年以来各大世家个个实力非凡,却只甘愿扶持草寇上位的缘故了。
只因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与其拼上全部的身家来赌一场盛荣,倒不如细水长流来的经久不衰。
没有人敢拿家族的百年荣辱去赌。因为没谁能输得起!
除非,你有必胜的把握……!
如今天下大乱,原本鼎立的五大士族现如今只余下了肃州韩家能于晋氏抗衡,却也因为年前的一场瘟疫致元气大伤——虽然远远未达到晋擎云起初所预料的覆灭性的打击程度,但三年五载的休养,还是少不了的。
但这仍然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