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梦魇
孟重光又和徐行之闹脾气了,原因在徐行之看来非常之鸡毛蒜皮:
他跟周北南用犀照灯聊天时,随口说了一句“若是这事儿不成,我把脑袋摘给你”,恰被孟重光听了个正着。
不知道孟重光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性,当场跟他翻了脸,负气而去。
徐行之颇觉莫名其妙,相比于被周北南调侃几句“妻管严”,他更想知道,孟重光到底怎么了。
在徐行之印象中,孟重光虽说幼稚任性,时时作闹,但绝不至于如此敏感,患得患失,似是将得来的每一天都视为侥幸,入夜后不打坐,不安睡,非要手脚并用地抱着自己才好。有时半夜睡醒,徐行之能明显感觉到那人并未入眠,叫他他却不肯应声,只以沉沉呼吸和满身冷汗答复他。
徐行之借机向周北南打听:“重光在蛮荒里也时常这般噩梦不断吗?”
周北南直接撇清关系:“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睡一个屋。”
说到此处,他细想了想,又道:“自从你入蛮荒后,他好似是有些不一样了。”
在周北南看来,孟重光喜怒无常,本无定性,与徐行之分离十三年后乍见重逢,性情有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此听徐行之问起也不上心,只是顺口一提罢了。
见徐行之若有所思,周北南笑话他:“瞧你这副模样,你难道还怕他不成?”
徐行之展扇一笑,坦率道:“我自然是怕他。”
……怕他难过,怕他睡不着,更怕自己欠他这十三年光阴,无论怎么还,都还不到点子上。
徐行之熄了犀照灯,转身回殿,不出意外地被锁在了殿外。
他敲一敲门:“重光,我们谈谈。”
门内之人并不打算多谈,门扉紧闭,像是张严守秘密的铁嘴。
徐行之认真考虑了一番要不要直接砸门进去的问题,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门坏了,左右还是要自己修的。
他在殿前回廊上盘腿坐下,取出酒壶道:“你不开门,我便在这里等。”
徐行之说等,那就是打定主意要等到底了。他一边给自己斟了杯酒,一边开启了传音之术,连通了一人的识海,道:“伯宁,送些公来我的寝殿。”
很快,一个清秀安静的少年搬着数卷竹简自月亮门那头现了身。虽是年轻,但这少年已有些丹青水墨的清雅之风,唯有一张绛唇不画而红,往那里一站便是一卷山水人画。
常伯宁将卷搁放在徐行之跟前,问:“师父,怎么不进去?”
徐行之衔住酒壶嘴,饮过一口,落落大方道:“被你师娘赶出来了。”
常伯宁很是习以为常,弯一弯唇角:“那我把这些给您放在廊上了。”
常伯宁是在新四门成立后徐行之新收的徒弟,此子身怀天灵根,天赋极高,更可贵的是有一颗闲散道心,颇有些坐看云起的潇然气质。
……说白了,此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清静君岳无尘。
听到“师娘”二字,坐于殿内的孟重光也被逗得抿了抿嘴。
……孟重光不是不想放他入殿,而是不能。
自他折回殿内,一应能摸到的器皿物件被他失控地砸摔了个遍,直至精疲力竭方才停手,现在遍地均是烂瓶裂壶,碎玉飞浆,若是叫徐行之进来看到,怕是会吓着他。
孟重光很庆幸自己在发疯时还记得这里是师兄的寝殿,没有催动法力,不然的话,现在整座风陵山的山基怕都是岌岌可危。
孟重光眼望着一豆歪斜在地上、行将熄灭的烛火,张开嘴,发出低低苦笑:
——师兄说要谈,可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开诚布公地谈了,不过是徒增师兄的烦恼,那些黑暗沉重的、充满粘稠污秽的记忆,孟重光舍不得让它们去玷染师兄分毫。
经过一场没头没脑的摔砸,孟重光疲惫已极,他倚在榻边,仰望着鲛绡所制的帐顶,倦怠地想,师兄体质寒凉,受不得夜露,待日落之前将这满地狼藉收拾好,再让师兄进来罢。
这般想着心事,他竟渐渐生了倦意,合眼睡了过去。
室内门窗俱闭,那垂挂的淡色鲛绡竟被一阵微风掀动,纱飞如舞。而在透明的梭纱间,徐行之的分·身虚影立在了床前,环顾了四周后,轻声嗔道:“……小败家子儿。”
若不是先叫来常伯宁、以言语哄得孟重光放松了警惕,他怕是不会轻易着了自己的道。
徐行之弹一弹手指,收回指尖上缠绕的无形光丝。
这是由瞌睡虫炼化的宝器,能催人入深眠,轻易不会苏醒。瞌睡虫此类活物,本不需炼化便能使用,但由于徐行之实在接受不了收纳几只会动会爬的蠕虫到自己的扇中,只能多费些心神,交与旁人处理好,再为己所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