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眼中,岳无尘给二徒弟罗十三的待遇是一等一的优厚,同殿而眠,同时起居,手把手教他执笔、习字、练剑、打坐,一心一意地想将他教成千千万万个臭道士之一。
为了博取姓岳的信任,卅罗一一照做,但他看得出来,岳无尘对他的好始终隔着一层,更别提有一个徐行之珠玉在前,他眼下得到的一切,就像是岳无尘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
卅罗根本不晓得岳无尘究竟在想些什么。对他好,却又好得不彻底,还不如岳溪云对他时时训诫来得畅快。
负气返回青竹殿,卅罗又坐卧不宁地等候了许久才等到岳无尘回殿。
他又饮了些酒,闻气味是上好的“醉西湖”。他撑额顺榻坐下,满身都是清冽甘甜的琼酿香气。
卅罗见他玉面薄醺,想,他喝醉了,这时候动手杀他,岂不是让他做了个幸福的醉死鬼,还是不杀为妙。
他自觉走上前,替岳无尘宽去外袍,脱去鞋袜,又打来热水,用木桶盛了,给岳无尘濯足。
卅罗一直坚定认为,贴身侍奉才能寻到岳无尘更多弱点,因此昔日干得咬牙切齿的活儿,如今他已做得得心应手。
岳无尘喝到半醉时最是乖巧,不吵不闹,温驯得像只吃得圆了肚的猫,最易被摆弄,他半靠在榻上,任卅罗把他的脚浸进热水里。
他低低“嗯”了一声:“烫。”
卅罗一边暗骂此人事儿多,一边将早备好的凉水浇了进去:“……如何了?”
岳无尘安静了,但也没有睡过去,眼睛微眯着看向殿内某处,虚茫茫的落不到实处。
卅罗知道岳无尘这时候其实是能思能想的,他在床侧坐下,皮笑肉不笑地问岳无尘:“师父又去找徐师兄了?”
“嗯。他正在用重霄丹调养身体,还不能饮酒。可我嘴馋了。”
岳无尘向来不忌讳谈及自己馋酒一事,并不像许多俗世道君,一旦名盛,就耻于承认自己的爱好,竭力把自己打扮成个清冷出世的圣人。
相比之下,此人胸怀一颗赤子之心,天真纯粹得几乎有些可笑。
然而每每当卅罗觉得他无邪之时,都会想到怀宁山的密林一战。
那个发了疯、红了眼,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岳无尘,与眼前这个喝醉后泡着脚,捧着空酒壶静静发呆的素衣仙君,仿佛是迥然不同的两人。
卅罗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过去的他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世上诸人皆如活肉,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因而他无法习惯自己心里时时挂记着另一个人的感觉。
但这个人既然是岳无尘,他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毕竟是将他一举打落云巅的人,还是值得一记的。
“一去便去了一整日?”卅罗不阴不阳地继续发难。
“你是小孩子吗。”岳无尘眯眼浅笑,“这么大了还要人陪。”
卅罗:“……”
他不快得很:“回来喝酒能怎么样?再说吃醉了,是姓徐的照顾你还是我照顾你?!”
话一出口,卅罗便觉得自己简直是个话稠嘴碎的老娘们儿。
岳无尘没说话,微微垂下了头,似是在认真听训。
这副柔顺的模样冲淡了少许卅罗心中的郁气,他把岳无尘的脚从木桶中捧出,用绒布擦净,把他抬上床去,出去倒水。
大概是苦中作乐吧,近来他从这点琐碎的杂务中也摸索出了一点乐趣。
在他离殿后,岳无尘在身上设下一层灵力隔护,随即枕着自己的胳膊沉沉睡去。
岳无尘做了个梦。
梦里,他与溪云带着行之等风陵弟子出外踏青,行之是十六七岁时的长相,跟在他身旁的九枝灯与孟重光也与行之年纪相当。孟九似是发生了口角争执,孟重光自后大步跑来,九枝灯则默不作声地紧追其后。
溪云呵斥了二人一句不成体统,却也没有深究,行之更是在身后捧腹大乐:“重光,仔细撞了师父!”
“小灯,小心脚下!”
两名少年的缥色发带迎风而动,像是水中的长藻。很快他们没了踪影,像是融化在了风里。
岳无尘执一玉壶,饮一口酒,只觉心中安然,却未曾察觉天地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静了下来。
他把酒壶朝后递去:“行之,给。”
……迟迟没有人来接。
他一转头,丢了行之,再一回头,又丢了溪云。
岳无尘这才发现他独身一人走入了一片茫茫的大雾中来。他驻足而立,四下张望。草木花石,山川涧溪,他一样都不认识,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些杏花春雨江南的安逸日子去哪儿了呢?他珍视的那些人又去哪儿了呢?
眩晕中,岳无尘听到有人在喊他:“师父……师父!”
……谁??是行之吗?
岳无尘一喜,刚刚挣扎着撑开酸痛的眼皮,一道声音就在耳边炸开:“岳无尘!”
一切神志瞬间归位,岳无尘觉出了身上和脸上的湿意。
天色已全黑了,竹影浸在如水的冷月间,遍洒床榻,卅罗身着寝衣跪在榻边,急得连尊称都忘了:“……喂,你怎么了?”
岳无尘没着没落、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双臂垂落,赤足盘起,把自己坐成了一座泥雕木塑。但他颊上额上水痕交错,又额外蒙上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神情。
这样的岳无尘,把卅罗一颗心给彻底搅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