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勇死了。 甚至谈不上留下一具全尸,因为等天下早上和他发了火,之后再次见到薛勇的时候,薛勇就只剩下了肋骨三节、腿骨尺二、和骨屑若干了。 其实按理来说天下应该去和庞柏一起帮着验尸的。 可是庞柏没有喊她,因为她似乎已经悲痛到无法思考了————大理寺大概是真的很照顾这个女孩儿的。 “薛姨呢?”她茫然又无措地问,觉得自己喉咙间宛如咽下一块巨大的滚烫的铁块,声音像破了的风箱,“裴东来呢?” 孙豹低声和他说裴东来去继续查案子了,天后追加了查案期限,让大理寺务必登基大典之前将案子查明白,那天下问的第一个问题呢?那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她。 “我…我要去找薛姨。”她小声重复着这句话,逃一般地骑上马朝薛府奔去。 她的同僚面面相觑,终究还是没有拦。 ————他们当时想,她还太小,没怎么经历过生离死别,可大理寺从来就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有很多事情,他们以前也不懂,可是长大了,也就会慢慢懂了。 天下的记性一直很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的程度也不为过。 可是并不是一出生就这样的。五岁之前的记忆就并不清晰,真正有意识地去努力记住遇见的每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十岁拜师无双城之前,她和无双一路游历了很多地方,打过零工,下过厨房,洗过碗盘,采过药草。这一路上,他们遇见了很多阿公阿婆和伯伯阿姨,也算相处过一段时日。后来她和无双拜入无双城,跟随师门长辈外出办事的时候,她其实回去看望过这些人。 孙大叔从前经营的醉江月是镇上最热闹的馆子,酒店的老板娘和他是从小的青梅竹马,是个稍微有点胖,一笑起来脸上就有两个酒窝的女子,有时候店里生意好,她就会悄悄留下一两块绿豆糕给她和无双。如今她再到醉江月的时候,那个小店挂着出租的牌匾,大堂桌上落了一层灰,只有两个店小二百无聊赖地守着柜台。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板娘已经不在了,她死于去年的难产,一尸,两命。孙大叔看起来苍老了很多,而天下当时只是想着,他的鬓角白了。 以前在本草园做中医馆跑堂的时候,那条街上有一个早年丧夫,膝下无子的老奶奶,姓唐,街上的孩子都叫她一声唐奶奶。她家里清贫,平日里会自己熬一锅麦芽糖,每日天边泛鱼肚白的时候,会早早地推一个吱吱呀呀的木车子,卖糖人,很受小孩子的欢迎。她和无双那时候吃了上顿还要想着下顿吃不吃得饱,完了还要思考怎么从牙缝里省出买长生太极剑和绣剑十九式的钱,哪怕是很便宜的糖人,对他们来说也是奢望。偶尔在街上路过的时候使劲儿嗅两口麦芽的甜味儿,就当自己吃过了。他俩打的零工可多,街上的人多少都认识他们。节日的时候,往往是春节的时候,奶奶会招招手让他俩过来自己的小摊子,把一根木棍掰成两截,从一锅熬的金灿灿的麦芽糖浆里轻轻撩起不多不少刚刚好能裹小木棍两圈的麦芽糖,她一份,无双一份。 如今的街边已经没有那个买糖人的小摊子了,在孩子们很久都没有吃到麦芽糖后,在某一天的早晨,奶奶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家中。她似乎死的时候并不痛苦,看起来走的时候并不遭罪,好像只是睡了一觉那样,寿终,正寝。 她想起那些与她有过一面缘分、却也并不完全了解的人们,想起了一件让她觉得很奇怪,又很正常的事————原来很多人见了一面之后,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从那之后,她就很努力的想要记住很多东西。 是为什么呢?她也不明白。 大概是因为,她是个傻姑娘吧。 那个女孩儿一路奔到薛府,推开大门,就看见礼部来来往往运东西的人和正打点后事的薛姨。“薛姨!”天下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她只是那个时候,很想喊一声薛姨。 喊完之后要说什么、做什么呢?天下也不知道。 于是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 她身边不是没有死过人,在渭南,在武定,在娆疆,在南北朝。天灾会死人,打仗会死人,人祸会死人,她心里道理都门清儿。 可她从没有一次如此错愕。 大概是因为,薛叔死的那般突然,让她…让她猝不及防。她甚至还来不及和他说一声抱歉,不该把气撒在你身上。 挥剑的速度可以慢,但挥剑的手不可以抖,挥剑的心不可以犹豫,做人也是如此。 ———不要对自己想做的事情犹豫,因为人一旦犹豫,就会错过太多太多的东西。 过早丧夫的妇人只是向她露出温柔又悲伤的笑,她朝天下走来为她擦去眼泪的时候,天下才反应过来自
己哭了。 隔着眼泪看世界,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哭。 天下以前从夜鸦那里逃出来拔掉扎在自己右手手腕的钉子时哭过一次,在武定城的时候对着一城的尸体哭过一次,后来她在死溪林治好了蛊毒和右手的时候她忍住了没哭,在南北朝她看着应何从在雨里哭的撕心裂肺也忍住了没掉眼泪,她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 可是薛勇死的那么突然。 前一天他还说要请客给天下饯别,伙食搞好一点不要天天吃萝卜。今天薛府就挂起了白布。 她想起来过年的时候她和裴东来去薛府串门儿,薛勇和薛姨对着黑压压一片的人发红包,她问薛姨,说,姨,要不要我和东来帮你们噻。 薛勇说他给小天留了最大的那个红包,回头让薛姨带着一起去集市买点簪子首饰,别一整天和一帮大老爷们儿在大理寺审案子苛待自己。 薛勇死的时候,天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孩子问过她,姐姐,在江湖上走来走去的,是不是很好玩儿?遇上不服气的就打? 真是好奇怪啊,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想起莫名其妙的话,而有人莫名其妙地、就永远离开了。 “傻丫头,哭啥哟。” “他当上了大理寺卿的时候,我就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的。” 薛夫人抬手给天下抹眼泪,轻声地说,“不哭唷,不哭唷。”好像在哄小孩子。 “他走的急,礼部的棺椁和灵牌已经遣人送过来了,府里要换白布和花圈,还要准备陪葬的金器、银器。”薛姨稳重又冷静,拉着天下的手,露出一股淡淡的哀愁,“就是可惜他尸骨不全,大理寺案子也没办完,礼部就只能送一套官服,先搁在棺椁里放着。” 她没有问天下为什么会没头没脑地跑来这里,而是很自然招呼天下过来一起帮忙收拾薛勇生前的东西,“他其实不喜欢那些个金碗盘还有金勺银簪的,还不如给他棺材里多放两壶酒。礼部还按规矩送了一顶金帽子,要是叫他看见了,能把眉毛皱到夹死虫子。” 葬礼部分包括停灵、报丧、吊唁、入殓、丧服、下葬、做七、居丧等等。停灵是指人去世后不立刻埋葬,而是先把灵柩停放在某处;报丧是指停灵之后,诸事准备就绪,亲属和子孙选择日期将亲属去世的消息告知亲友;吊唁是指亲友接到讣告后来吊丧,并慰问亡者家属;入殓是指将亡者入棺;丧服是指人们换上为哀悼死者而穿的服装等等。居丧是指亲人死后,在家守丧,不办理外事。在服丧期满之前停止娱乐和交际,表示哀悼。 “今天要把报丧相关的事情都打点好,他那些狐朋狗友…害,这府里该热闹好一会儿了。” “热闹热闹好啊…之后居丧,府里就该清净多了。” 她身旁的女孩儿听及此处,眼泪又涌了上来。 “今晚过后,就去帮东来吧。”她帮天下揉开眼角酸涩的泪,又把女孩儿额间的碎发拨好,薛姨的手一寸一寸拂过天下的脸蛋,像是在一点一点细细描摹,“你薛叔应该和你谈过,你问过他,是不是在上面那些人的眼里,你们都只是政党博弈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用之及弃。所以王七他们拼了命提供的亲王造反的证据,可以被轻飘飘地要走,又轻飘飘地忽略。” “孩子啊,在这朝廷上,水深水浑,东来也好,大理寺其他那些做好了觉悟的孩子们也好,身在其中,大家都没有办法。” “以前薛勇还能帮他周旋,挡点朝廷的暗箭。如今没人拦着东来的直性子了,你们两个,要怎么办才好啊。” 她看着她,又好像在看更远的地方,“去吧,去帮东来,别惦记薛姨了。” “眼泪薛姨给你擦干了,我们小天要漂漂亮亮天天笑着才好啊。薛姨和你薛叔最喜欢看你笑了。” 天下当时心里忍不住想,如果…如果她没有那么任性的和裴东来吵架,如果她能更成熟一点,如果她当初也跟着一起去了通天浮屠查案子,那么是不是薛叔可以不用死呢? 她不能哭了,薛姨帮她擦干了眼泪, “姨,薛叔的案子,我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我拿我的命保证,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她不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