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辛百草有一个师弟,从医擅使诡道,被称为鬼医夜鸦,已经消失多年了,如今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这一点,是后来天下才查到的。 她如今的计划是去西域于阗国寻大小佛宗,先看看那里的人有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没有的话就顺路南下,去秦岭寻一众以巫蛊出名的门派。 让她去雪月城去找司空长风是不可能的,打死也不可能。 唐门和温家皆善用毒,可是这两家与雪月城又极其亲近,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天下也是不愿意去找的。暂且先走一步是一步吧。 她如今到了毕罗城,过了这座城就是西域三十二佛国。这里既是边境,也是自由贸易城市,在这里进行的贸易,不必上缴税负,所以每年都会有大批大批的商人经过这里。一开始这里只是有几间歇脚的客栈,可是后来来这里的商人越来越多,不乏一掷千金的豪客,于是这里也变得愈发繁华起来。 天下此时正在城里的一间客栈歇脚,既然要进西域,她得采办许多东西才行,马具、干粮、水,诸如此类。她在挑选马具的时候,看着那些铁质的马具,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招呼小二过来问道,“小二,你们家的马具,都是自家的铁匠打的吗?” 店家告诉她,这个镇上大部分的铁具,马具也好,铁锹也好,菜刀也好,都是镇子东部一个铁铺的铁匠打出来的。那个铁匠一个人住,打铁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价格也公道,大家都喜欢去找他去打制东西。 天下要了住址,打算去拜访一下。 那是在东边坡子上的一家铁铺,店面不算很大,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走进了会觉得非常的热。西域本来气温就高,这里温度更甚,站了没多一会儿就叫人大汗淋漓。 “打扰了,请问林在野前辈在吗?”天下掀开那个半旧的门帘走进去,一个身形魁梧至极的男人裸露着上身,站在角落里汗如雨滴。他约莫有四十来岁,正用铁钳夹着一块烧得火红的铁胚敲打。 他没什么招呼客人的兴趣,“价目表和排期在桌子上,留下要打的图纸,到时候自己来取。” 天下把自己的剑匣放下来,从里面拿出那断成两截的水月剑,露出几乎有些恳切地目光“前辈,请问您这里可以重铸断剑吗?” “我这里不给别人铸剑————”那人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他抬头瞪了天下一眼,却瞟到那丫头怀里抱的剑,狠话说到一半被噎住了,“————水月剑?” “价格高一点也没有关系!我看得出来前辈造的那些铁具里面都一分剑气,我想把这把剑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您能办到吗?”她第一次露出求人的表情,“求求您了!” 林在野退出江湖在这座城里做一个铁匠已经很久了。在做铁匠之前,他曾经是一名铸剑师,也曾经是一名剑客。他所有的剑都是自己铸的。 不过他当初去天启想要拜入学堂门下,他过了初试,却在复试第一场就对上了叶鼎之,被一脚踢下了擂台。他输得心服口服之后就离开了天启,四处游历,闯荡他的江湖。 再后来又发生了许多许多的事情,他累了,就寻了这座小城开一间铺子。城里的人都说这里有一个手艺顶好的铁匠,却不晓得他以前只铸剑。 所以他不会不知道,手中的剑断了,对一名剑客意味着什么。更不要说断掉的还是水月这样的名剑。“娃娃,我看在无双城的面子上劝你一句,这个时候不要逞小孩子性子了。现在就往回走,回无双城去,你家家长不会怪你的。” “可我出城的那一刻,就没想过要带着麻烦回去。”天下摇头,“我剩的时间不多,前辈只消告诉我,这剑能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以及、我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前辈才肯答应帮我修这把水月剑。” 她突然又补充道,“但是这个代价,不能和无双城有关。因为我不代表无双城,我只是一个剑断掉的散人,所以我自己弄断的剑也该自己找办法补。” 林在野那时候以为天下说的是她在这做城停留的时间不多,哪知道她指的是她活着的时间不多。他想起来那个时候他去天启拜师,也只是一个喜欢铸剑的散人而已。 “我很早以前就发誓不打剑了,帮不了你。”林在野有点动摇地拿过那柄水月剑看了一会儿,摇摇头,“何况你的水月剑对我来说轻了些,我只打玄铁重剑。你这把剑,我打不出那种娟秀的气质。” “————咦?”他的目光突然停留在水月剑的截断处,有些疑惑地反复摩挲了几下断口。水月本是一把秀丽的剑,挥舞起来甚至隐隐有仙风飘出,可是这一处断口,却是聚满了肃杀之意与阴煞之气。 他认真地打量起天下,这个时候的天下还没有完全把身上的纱布拆掉,因为伤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但还是需要定时涂上防感染
的药膏,林在野行走江湖很多年了,一眼就瞟见了天下右手手腕上的绷带。 他以为小姑娘遇上了麻烦,可是现在才发觉,用麻烦来形容似乎不太恰当。他还没有蠢到去问天下这柄剑为什么会断这种问题,天下走近了,他才闻到这小孩子身上淡淡的药味。 “请放心,我的仇家应该不会找到这里来的。不管您打不打剑,都不会被找麻烦的。”天下以为他是担心被找麻烦,发现他在看自己的右手手腕,就大大方方地把手腕亮出来给他看,轻飘飘地笑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我现在在练左手剑。” “这柄剑我铸不了。”林在野仍旧没有松口,他把剑还给天下,“你的剑里有一股率真的果敢。我很喜欢。” “你用不用重剑?“ 天下点点头,“师傅赠我这柄剑前,用的最好的是一把偏重的剑。“ “有多重?” “三斤零九钱。” 林在野琢磨了一会儿,说,“你等着。” 他跑去里屋叮叮哐哐翻了一阵子,出来的时候拿着个黑漆漆的木头一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大约三尺长的木头,树皮呈黑褐色,成不规则的块状剥裂。天下有些懵地接过来的时候觉得手里一沉,惊讶怎么会有这么沉的木头。她知道道家喜用桃木剑,可是这木头,比起桃木可是要硬了不只一星半点。 “我年轻的时候游历江湖得到的这一块木材,叫铁桦树。是一种很稀有、且极其坚硬的木头。”林在野拿过来一根普通的铁条,朝那木头猛地一挥下,那木头还是完好无损的,但是那铁条却弯掉了。“我只铸玄铁剑,所以这木材到了我手上也没什么用。拿来做柴火烧太暴殄天物,拿去拍卖落到哪个不争气的软骨头手上我又觉得对不起这块木头。” 他满意地一挥手,“送你了,不要钱。” 天下有些木讷地看着那块木头,“可我…并不会削剑啊?” 林在野一撇嘴,“木头嘛,你随便削削就是了!哦,不过这块木头比较硬,你削的时候要拿火烤一下,一边烤一边削。” 他搬过来一个板凳招呼天下,一提到铸剑话就多了起来,“我是不会帮你铸剑的,一个剑客的剑当然应该自己造!来,我交代你几点,教完了你自己爱怎么削怎么削去。” “就算你教我铸剑,我也不会叫你师傅的。” “嘿!你个瓜娃子,谁稀罕你叫师傅了!” “啊…好。”她于是便抱着那块沉甸甸的木头,在那里听了一个下午。 “我可告诉你啊,我林在野不白送别人东西,我看得出来娃娃你是个硬骨头。所以你以后,可要给我带着这块木头,名扬天下才好。” “如果我能活下来,”天下点头,“我一定会成为名震天下的剑客。” 林在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凛然少年气的后生了。他觉得自己老了,已经不想去想什么江湖事情了。天下问他,是不喜欢江湖吗,为什么不再铸剑了呢? 林在野说,他啊,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打一朵大一点的铁花。 天下有些困惑,“什么是铁花?” “你不知道打铁花?”林在野声音突然搞了一个分贝,“你不知道什么是打铁花???” 天下看着对方瞪的溜圆的眼睛,小心翼翼的咽了一口口水,“…我应该知道吗?” “你错过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林在野恨铁不成钢。“拿着铁桦树从无双城出来的弟子不可以这么没见过世面,我不允许!你给我等着!”说完他就不容天下拒绝,把她留到了晚上。 打铁花是一种大型民间传统焰火,是古代匠师们在铸造器皿过程中发现的一种民俗化表演技艺,多流传于黄河中下游,所以天下不知道,其实也正常。 那天晚上林在野在铁铺的空地收拾出了一处空旷场地,中间搭起一个丈余高的二层八角大棚,第一层米高,第二层15米高,称为“花棚”,花棚顶上铺一层新鲜的柳树枝,树枝上绑满各种烟花、鞭炮、起火等。花棚顶部正中竖起一个丈余高的杆子,称为“老杆”。老杆顶上也绑上长挂鞭炮、大型烟花,称为“设彩"。 此花棚象征着一元生二仪、二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五行、五行生万物之意。花棚旁边立一座熔化铁汁用的熔炉,用大风匣,也就是一个有点像鼓风机一样的机器,把事先准备好的生铁化成铁汁待用。 打铁花者所用的花棒,是一根拳头粗细、尺多长的新鲜柳树棒,棒的顶端掏有直径3厘米大小的圆形坑槽,用以盛放铁汁。 打铁花时,林在野头戴反扣着的葫芦瓢,□□着上身,他一手拿着盛有铁汁的上棒,一手拿着未盛铁汁的下棒,迅速跑至花棚下,用下棒
猛击上棒。一棒铁花冲天而起,另一棒接踵而至,棒棒相连,络绎不绝。 棒中的铁汁冲向花棚,遇到棚顶的柳枝后迸散开来,点了花棚上的鞭炮和烟花,铁花飞溅,流星如瀑,鞭炮齐鸣,声震天宇。那一瞬间,好像天上所有的星星全都落了下来,化成一片亮金色的花海盛开在这小小的广场。 林在野站在那所有星星的中间,好像只是一个和天下分享自己最快乐的事情的孩子,“怎么样,是不是全世界最美好的东西?” 天下看着满地的星光,觉得什么语言用来形容它都很匮乏。 她记住了这个独爱打铁的铸剑师,离去的时候和他说,等她名扬天下的那一天,她请他来看自己的木剑究竟成了什么样子,也祝愿他那时候打出的铁花,要比今日的更大更漂亮。 其实天下出毕罗城的时候,客栈的店家劝她等两日再走。因为今日天象不是很好,近期也许会有沙尘暴。天下谢过了他的好意,只说自己赶时间,还是一意孤行牵着匹骆驼去赶路了。 可她没想到,这沙尘暴居然这么大。 一开始只是浮尘,可是不一会儿远处的天际掀起滚滚巨浪,大风从西北来,折木、飞沙、走石。她感激找了一处迎风坡,让骆驼蹲下,她则抱着剑匣,躲到骆驼后面,想着等风暴过去。 狂风将地面尘沙吹起,使空气特别混浊,她已经看不清离她一百米远的景物了,只知道漫天昏暗,风墙耸立,风沙墙的上层常显黄至红色,因为那里的沙尘稀薄;而中下层为黑色,因为那里的阳光几乎全被沙尘吸收或散射,所以发黑。风沙墙移过之地,天色时亮时暗,不断变化。 等风暴终于过去,她几乎被半埋在沙子里。艰难地起身后,她的剑匣和骆驼还在,可是其他的行李都不知被吹到了哪里去。地图不见了倒是不要紧,她记得路,可是最要命的是她的指南针和水都不见了。 她在茫茫的一片沙漠里站着,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只有她一个人和一匹骆驼。 广袤的大漠,死寂的沙海。 雄浑,静穆。 这里很单调,只有黄色,并且永远是灼热的黄色。仿佛汹涌的波涛、排空的怒浪,刹那间都凝固了起来,永远静止不动;无数道沙石涌起的皱褶,一直延伸到远方金色的地平线。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在这片沙漠面前,显得好小啊。 天下并不是一股脑什么也不做准备就来的,她也打听过如果在沙漠迷路了该怎么办。林在野告诉她不要走直线,因为沙子的流动很强,风力大点沙子就会跟着风跑,即使保持着直线行走,那也不一定真是直线,等走到一段路回头一看就会发现脚印是偏的,若是执意走直线下去只会越走越远。 这种时候应当选择迎风的坡面行走,因为这个位置不容易出现坍塌、流沙。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九,这是她之前在无双城养成的习惯。遇到不知道怎么办的问题的时候,觉得情绪控制不住的时候,她就会慢慢从一数到九,让自己冷静下来。 于是天下开始沿着迎风坡走。 她其实那个时候是慌了的。因为对于她而言最好的办法,应该是踩着水月剑飞到高处判断方向,然后再决定怎么走,这样无论如何都能确定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以及对于还要走多远有个数。 可是她毕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茫茫大漠,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能够想到沿着迎风坡走,已经很不容易了。 天下是一个不懂得放弃的人。 这一点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品质,但有时候也会成为致命的缺点。因为缺水而逐渐视线模糊趴在骆驼背上的时候,天下在想,还有多久才会见到城市呢? 总不会病没治好,仇还没报,白崇的恩也没还,林在野昨天交给自己的的木剑都没削成,她就要曝尸荒漠了吧。 那这个故事也太讽刺了。 她模模糊糊看到远处有一艘船。谁会在沙漠里开船啊,天下想,她一定是见到海市蜃楼了。 晕倒之前,她隐约听到了一阵清脆的铜铃声。